当今冬第一场雪纷纷扬扬落下的时候,沽水谋逆系列案件几乎已然定论,连温骁都被押卦入京,福建都司的局势因为有晋国公亲自镇慑也并没有出现大的波动,温骁本与郑秀是利益党盟,他可不似窦章这类甘为抱负和志向将自己献祭的儒士,在看清形势认定已经罪责难逃后,温骁也立时指控郑秀才为主谋。
他当然不能免死,温氏一脉成年子侄也必定会受诛连,但国家律法/论罪往往要分主从,从犯相比主谋还有可能减轻刑罪,至少不会诛连三族,甚至同宗远亲亦不会被论罪入刑,一般情况下皇帝还会赦免襁褓小儿不受刑罪,守寡妇人亦能获得赦免,那么寡妇小儿在同宗远亲照庇下尚且能获安居,这也算是身后留下一脉骨血了。
连温骁都已认罪,郑秀即便是闭口不言,就算没有他的罪供这系列案件终究是无法反转的。
弘复帝亲自审阅卷宗,又再听闻诸多经办刑官上报的案情,再次召集殿议,终于有了裁夺。
郑秀,判死,其成年子侄同罪获诛,郑氏一门所有女眷没为官奴,只除了永嘉公主及其儿女之外,但皇帝下令永嘉公主与郑姓义绝,从此不能再称郑门妇,子女亦改钱姓,视为同郑门一刀两断再无瓜葛。
显赫一时的权勋豪贵,转眼落得家破人亡收场,过去车水马龙的魏国公府门前,而今便是有人不得不经过都不敢窥望停留了。
获斩之前,郑秀让梁师砦转告兰庭,他想与兰庭一见。
梁师砦把郑秀恨得咬牙切齿——因为他唯一的女婿申长英竟然也被牵涉进这桩逆案,虽说因为太子求情,他的女儿及外孙幸免诛连,不过外孙的前途可算是毁了,日后哪里还有希望选入锦衣卫?女儿也将为申长英守寡,余生也就落得个平安罢了,这些全拜郑秀所赐,所以梁师砦根本不愿替郑秀跑这一趟腿。
“梁指使,申长英之所以投诚听我示令,无非是因你们父女两个将他逼得太紧,他原本也并非淡泊名利的人,可如果一直受你提携平步青云,便是有朝一日成了锦衣卫的长首,不还是得对你们父女二人俯首贴耳?申长英的家族再落魄,他毕竟也是勋贵之后,不肯受人诽议是靠着岳家和妇人发达,才生了另寻出路的野心。我这番话,梁指使可以笔录,郑秀也愿意画押,这便是郑秀的罪供了,梁指使靠着这纸罪供,自然能够争获首功,说不定太子一高兴,日后对梁指使的外孙还愿意加以重用呢,而郑秀的条件,无非是在临死之前,请托梁指使置菜置酒,代邀赵都御一见而已,这笔交易划不划算,梁指使可得三思啊。”
梁师砦居然被郑秀给说服了。
当然他可不能主导兰庭的意愿,为了达成这笔交易甚至还自己想了一出劝言,用以说服兰庭:“皇上虽然已有裁夺,不过赵都御乃都察院长首,此时仍然未免于沽水逆案的督办之权,便是答应了人犯郑秀往诏狱一见,也不算违触律法,且郑秀始终不认罪,虽说无碍结果,不过编撰史录时到底缺了此桩铁证,有了郑秀的罪供方才算作圆满,应当也为皇上及太子殿下乐见。”
兰庭其实根本不需梁师砦这番绞尽脑汁的说服,他也很乐意和郑
秀“话别”。
只是诏狱气浊,兰庭着实不愿在那里和郑秀共进断头餐,当他进入牢室后只是席地而坐罢了,那张草席,还是他特意嘱咐梁师砦准备了一张干干净净的。
郑秀身上的素衣并不显得如何的污垢,衿结系扣得十分整齐,但因他难免会受刑讯逼问,隐隐能看出渗透中衣的血迹,也不知他人在诏狱是怎么将一头黑发梳了个利落的发髻,又是问谁讨要了条发带束稳,身处囹圄尚且能够气定神闲,仿佛还是那个运筹帷幄的魏国公。
“在牢室侧外窥听的锦衣卫,有劳赵都御先让他们退避吧,否则赵都御这回便是空走一趟了,郑某别的本事或许不如赵都御,这灵敏的听觉尚且自信不输旁人,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这才是赵都御愿意来与郑某辞别的原因吧。”
郑秀像是知道兰庭的洁癖,并不劝饮劝食,他只是自斟自饮。
安排人窥听可不是兰庭的主张,不过他还有把握劝服梁师砦不用行此其实毫无必要之事。
待兰庭再度落座之后,郑秀又是微微一笑:“迳勿乃警慎之人,应当不会像那些人一样坚信这便是案情的全部吧,迳勿想知道什么?是否想让我实言相告。”郑秀微一倾身:“我辅佐之人根本不是八皇子,而是秦王,洛崆不过是为我所利用而已,总之我花耗多年心血,暗训一部私兵便是最后的杀手锏,太子与迳勿若不将秦王一网打尽,可得小心前功尽弃功亏一篑了。”
“郑公以为,庭当真不知郑公辅佐何人?郑公直至而今还在替秦王故布迷障,以为庭会因为郑公这番说法坚信郑公暗中保留的唯一势力会在关键时候助八皇子夺位,故而放松对秦王的警惕?”
听兰庭这样说,郑秀神色并未产生丝毫变化,仿佛已然达偿所愿,直到兰庭再道——
“贵妃腹中胎儿,是因与秦王通奸有孕吧?秦王趁贵妃吸食乌香神智昏聩之际引诱庶母与之行大违人伦之恶劣行迳,并用此为把柄要胁郑公助他夺位,又兼,暗助郑公与永嘉公主通奸,郑公若非是辅佐秦王,又能辅佐谁?”
他看着郑秀的手腕显然一颤,手中所执的一杯酒险些泼洒,兰庭知道这回他才是真正的摧毁了郑秀的意志。
“赵迳勿,你还真是一个合格的对手,郑秀败在你手中,还真是心服口服。”郑秀却很快稳住心神,一杯酒仰首饮尽,笑意竟然仍然未曾减褪。
他当然知道贵妃与秦王通奸之事兰庭并不打算直接揭曝,而两人这时的交谈也不可能落于隔墙有耳,所以郑秀还能够泰然处之。
“我今日来见郑公,无非是因郑公曾经屡次手软,并未对我实施毒手,另外我当然也极诧异,郑公对我屡屡网开一面究竟是因何故?”郑秀都不曾惊慌失措,兰庭便更加安之若素了。
“因为惺惺相惜啊。”郑秀又是一笑:“迳勿总不会当真认为秦王能够威胁得了郑某吧?”
“但郑公软肋受控助纣为虐本是事实。”
“我根本不信靠今上之所谓仁德,当真能够中兴盛世治理这个早已腐败混乱的天下海晏河清,皇上缺乏杀伐决断,也并没有哪位皇子足够担当此项重任,
秦姓社稷的出路在于君臣共治,如迳勿辅佐者秦询,他看似贤明,却根本不具备开国太祖能靠一人之力安治天下的能力!秦询或许相比今上不至于优柔寡断,但正因如此,当臣子之权威胁君王之令,一顶悖逆的帽子便足够铲除臣公,那么天下局势又当周而循环,九州朝野永无宁日。”
说到这里时,郑秀的笑意终于收敛,顿时转换为肃厉的气态。
笑的人是兰庭:“那么在郑公看来,如秦王般为谋权位不择手段的乱臣贼子,反而才为圣主贤君了?”
这当真是荒唐滑稽。
不过兰庭也终于明白了郑秀是怎么说服窦章这类从来不曾贪桩枉法的官员投诚,且死心踏地到了宁死不愿供认主谋的地步,无非便是利用君臣共治才为顺应大道这样的说辞。
说起来自从太祖立国,便决意罢除宰相执政的制度,把治政天下的大权牢牢掌控于君王之手,这当然是为了巩固君权,且太祖也的确做到了,不过文臣儒官当然会反对抵触君王大权独揽,更不说太祖、成祖之后,虽说建立了内阁,看似大学士成为事实上的宰相,然而内阁品职不高,在甚长一段时间甚至权限还不如皇帝身边的心腹太监,又的确宦官乱政,好些次都差点导致了亡国之忧。
像窦章这样的儒臣,他们并不知道秦王的恶劣行迳,他们甚至以为郑秀真正辅佐的人确为八皇子,让他们动心的不是财利,是功名,是君臣共治的权望,像这样的人往往会为了所谓的志向和抱负死而后已,暴露了自己,却甘愿力保郑秀不被连根拔除。
看什么人说什么话,郑秀的确擅长笼络人心。
“赵迳勿,秦询罹患狂躁之症,他嗜杀暴戾,一旦得位便会大开杀戒,他如合能获人心向服?届时文有轩翥堂,武有魏国府,只要你我倾力合作,大可行为废君另立之事!只要君臣共治之制为我等奠定,方有望实现中兴盛世海晏河清。”
“郑公这是君臣共治?这与谋朝篡位何异!身为臣子却胆敢行废立之事,与唐后宋前手掌兵权者便能坐拥天下何异?五代十国仅历百年,多少无辜百姓亡于战乱,民不聊生路有冻骨,何谈盛世泰平?更甚至于引夷族入侵,使汉人沦为亡奴!赵兰庭绝非愚忠愚孝者,却不能认同郑公为图私欲尚且粉饰逆骨的说辞。”
兰庭冷冷看着郑秀:“我辈眼中的事实是,郑公党徒为夺权位,不惜敌通夷寇,纵其对我百姓父老屡行烧杀劫掠之恶行,踩着无数冤魂与白骨,还敢称什么是为盛世泰平海晏河清?且在我看来,郑公眼见罪行即将暴露时,可再不情愿对在下手下留情,不也有你死我活的决意,郑公此时又何必虚伪套话?”
郑秀放声大笑,摇头又再摇头:“中兴盛世海晏河清,是我郑秀的抱负,倘若无我,我可不愿让他人得益!不过赵迳勿你说得不错,我的确不是以百姓为重,在我看来盛世从来都是强者的政绩,而要实现盛世必须得牺牲部份弱者,这天下,何曾有哪条政令是为万千臣民尽皆认同?黎民布衣,他们早已习惯了强权统治,只要有米入锅,有衣御寒,有房舍可挡风雨,他们便心满意足了,他们又哪里懂得什么叫做盛世之治,海晏河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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