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百琛往湖边走,想着两人结婚的事,想着哪天去太湖看看,找一个可耕作的岛屿。
夜幕先在湖面降临,白色变成灰褐色,白色越来越小,就像吹大的气球开始泄气的样子,接着黑色夜幕铺展到树林、田野和村庄,风带着薄雾,稀稀拉拉飘忽不定地游荡。不久有了露珠和清凉,还有丝丝缕缕的惆怅。
蒋百琛年轻时三天三夜不睡也不困,过了六十岁精神大不如以前,吃了晚饭便犯困,洗洗上床便睡着,这头一觉要睡两、三个小时,睡得很香。
今晚他睡得正香时,被一阵杂乱的声音惊醒,头上被什么东西击打了一下,感觉很疼。
他睁开眼,屋里亮着油灯,几个黑衣人站在屋里,看不清他们的脸,只听得有人吼一声:“把老家伙拖到堂屋来!”
于是,两个人一个抓手一个抓脚,像拖要宰的猪一样,把他拉下了床,抓手的一松,抓脚的倒拖着,蒋百琛被拖到了堂屋,他的头在过门槛时磕了一下,后脑勺很疼。
他忍痛坐起来,看到了拿着短柄大刀的裘昆,他比六年前胖了些,脸上皱纹多了些,冷酷的三角眉稀疏了些,短短的上嘴唇厚了些,下巴胡子拉碴的面积大了些。他上身穿黑布小褂,下摆长至臀部,下身是白裤,腰间系红布带。
裘昆用刀尖戳着蒋百琛的脑门说:“老王八蛋!蒋坡村是你蒋姓人的天下,我们外姓人受欺负,吃酒分钱分粮没有我们的份,交租干活一样不少。说实话,当年你不赶我走我也要走,我受够了!”
“你想干什么?”蒋百琛握紧拳头大声问。
“干什么?老子今天要杀了你!”裘昆的声音坚硬冷酷,凿穿地面,跌进阴暗的深渊,消散在无声的三更。
蒋百琛伸长脖子吼道:“来吧!脑袋掉了不过碗大的疤。”
“老东西!有种。老子今天不杀你,老子要用藤条打你,那年你打我十藤条,加上六年利息,老子打你十六藤条,公平合理。”
说完,他把刀搁在桌上,接过手下人拿来的藤条,高高扬起,对着蒋百琛的头和脸“啪、啪、啪”,狠狠打了三鞭子,三道清晰的鞭痕立刻现了起来,鲜血从皮破肉烂处流了出来,蒋百琛感觉到沉重的钝痛,痛得头要炸裂。
儿子蒋先昆从里屋冲出来,急得大声喊叫:“别打他!你们打我!”他上前拉父亲,立刻被几个黑衣人拳打脚踢,推进了里屋。
裘昆看到蒋百琛头脸被打破,鲜血直流,快乐地哈哈大笑,那笑声中泛起的恐怖,令老房子也吓得发抖,他轻蔑地说:“你这张狗皮不如我,不经打,几下就流血了?老子给你换换地方。”
他高高抡起藤条使劲抽打蒋百琛的肩、背和腿,边打边说:“你尽心尽力为蒋姓人做事,没人说你好,族长也不让你当了,我要是你,一头撞死在祠堂大门上了!”
“不是你不让我当的吗?”身体疼痛满身血污的蒋百琛说。
“老畜生!我是为民除害,你是里通外国的祸害。”
“你别血口喷人!”
“老子说是就是,老家伙!告诉你,今天事没完,你当年割我手指,今天我也要把你手指割了。”裘昆对两个拿着锋利短刀的土匪喊道,“动手,把这老东西的小指割了。”
两个土匪上前把他拉到桌边,一人按住蒋百琛的右手,一人动作麻利地用三寸小刀切下右手一个血淋淋的小指,鲜血汨汨流出,蒋百琛痛得惨叫起来。
裘昆看看倒在地上痛不欲生的蒋百琛,得意地踢了一脚,嬉皮笑脸地说:“老东西!你限我伤好后十五天滚出村,我宽大为怀,限你伤好后,一个月内滚出蒋坡,这就扯平了。到时候不滚,老子就杀了你,烧你家房子,老子走了!”
裘昆走到门口,又回头恶狠狠地说:“老东西!本还了,还有利息。我要杀掉你最喜欢的孙子蒋兴,现在不杀,等他娶妻生子的时候杀,连他的儿子一起杀,把灾祸降临到你孙子重孙头上,让你死不瞑目!”
裘昆说完哈哈大笑,扬长而去,他完全沉浸在报仇雪恨的自豪满足和快乐之中。
一个月后的早晨,天气不好,天空阴沉沉的,太阳被厚厚的的云层遮着,空气有些湿冷。
早饭后,祠堂的钟声“当当”敲响,有人大声招呼男丁们都去祠堂开会,蒋先昆问父亲“你去吗?”
“我不去,我要去湖上看看。”
“别去,今天天不好,老话说,太阳不出门灾难要降临;再说,你伤还没好,多歇歇吧。”
“别管我,你去吧。”
蒋先昆看着面容憔悴的父亲,心疼地说:“你也别忙,有什么事你说话,我来做,裘昆吓唬你,爹别当真。”
“你去吧。”蒋百琛挥挥手。
今天,蒋百琛没穿蓝布长袍去祠堂,穿的是白色对襟上衣,下身是白色大裤管长裤,光着双脚,卷着袖子,扛着长橹来到湖边,跳上自家的木船,摇着船往湖里去。
他摇了几下橹,便觉得胳膊疼,裘昆那狗日的下手太狠,个把月了,胳膊动一动还像断了筋似的疼。
他把橹往船上一放,坐下歇着,任小船顺水漂着。风不算大,波浪缓缓涌到岸边,翻起白色泡沫后,又退了回去,在岸边留下细小的杂物和片片水草。
他身体随船轻轻晃动,眼睛看着有些雾气的村庄,看着鹤立鸡群一般矗立在村中间的祠堂,想到了墙上的画,他眼中恍惚出现湖神张牙舞爪凶恶狰狞的面容,不过面貌变了。他在珠江口,曾经看到高鼻子洋人的炮船,船上的大烟囱冒出滚滚浓烟,劈波斩浪的速度比帆船快多了,有一条帆船就被洋人的炮船撞翻了。洋人看了哈哈大笑,他当时心头一颤。/apk/ 无广告、更新最快。为了避免转马丢失内容下载:/apk/敬请您来体验无广告阅读app爱读免费小说app
有一条乌篷船泊在水边,船工用草帽盖着脸躺在后船板上睡觉,有几个上岛游玩的年轻女子在说笑。
蒋百琛把船泊在一棵檀树下,上岛察看,岛上没有房舍,没有庄稼果木,也是无主荒岛。
他绕着小岛走了一圈,发现可栽茶种果的平地有十几亩,看着这片土地,他心里高兴,脸上露出了开心的笑容,笑容中带着衣食无忧的憧憬。
不到半个时辰,天阴得更厉害了,天空昏暗如薄暮一般。蒋百琛抬头看,怒气冲冲的乌云翻滚着,好像马上要下雨了;湖上的风大了,波涛汹涌。
船工喊那几个上岛游玩的年轻女人上船返回,蒋百琛也赶紧上船,摇橹跟在乌篷船后面向北摇去。
跟了一段,乌篷船往东北无锡方向去,蒋百琛则掉头往西北方向去。
风越刮越猛,浪不停地击打着木船,发出“啪啪”的声响,人和船都在颤抖,湖浪一浪接一浪积叠起来,夹着一道道白色泡沫,你追我赶往前奔涌。
天开始下雨了,硕大的雨点,猛烈地敲打着水面,在水中激起无数水花,湖面像一口沸腾的大锅,哗哗之声,似乎在哀叹:“倒霉,倒霉,倒霉!”
突然背后传来呼救声:“救命啊——救命!”
蒋百琛转头看,往无锡去的乌篷船在波浪晃荡中翻了船,船工和几个年轻女子落水了。
蒋百琛没有多想,橹在水中用力一别,船掉了头,他用力摇向乌蓬船,船工会游泳,最先游到船边,两手扒住船沿,一纵身上了船。
落水的五个年轻女子,三个会游泳,自己用力往船边游;两个不会游泳的呛了水,手脚胡乱扑腾着,一个已随波漂出好远,只看到一堆黑发在水面上起伏,时隐时现。
会游的三个女子游到船边,双手扒着船沿,却没有力气爬上船,船工身材瘦小,拉不动水淋淋的人上船。
蒋百琛顶着倾盆大雨说:“师傅,你摇船我来拉。”他把橹交给船工,抓住女子扒船的手,使劲往上提,受伤的胳膊用不上力气,他只能慢慢拉,女子慢慢爬,费了很大力气,才把三个落水女子拉上船。
再看水中的两个女子,已离船好远,且在两个方向,船向最近的女子摇去时,一个大浪打来,劈头盖脸打到船板上,船身猛烈晃动,蒋百琛没站稳,掉入湖水中。
蒋百琛游水去救近处那个女子,他把那女子拖到船边,船工抓住女子一只手往上拉,蒋百琛把她往上托,把那女子救上了船。
天上的乌云更多更厚了,天色变得暗黑,如夜晚一般,一个个大浪像湖水张开的大嘴,要把船和人都吞没。
水和浪花不停地打在蒋百琛的头上脸上,他抹去脸上的水,再看水中的那个女子,离船足有好几十丈远了。
他伸手指指那女子对船工说:“我去救她,你把船摇过去。”
他快速游到女子身边,伸手去拉她的胳膊,发现她吃了好多水,已经奄奄一息。
女子感觉到有人拉她,便伸手紧紧抱住了蒋百琛的右臂;蒋百琛只能靠左臂划水,双脚用力踩水,使身体不致下沉,他看船工和木船,被风浪推得更远了,船上的人都模模糊糊了。
情况越来越糟糕,他想拉那女子游向随风漂来的底朝天的乌篷船,右小腿却抽筋了,肌肉僵硬如铁,他疼得“哎呦”叫了一声,忙伸手去扳大脚趾,扳了几下不见肌肉松弛;接着左小腿的肌肉也抽筋了,也是又硬又痛,
他一只手扒水,根本浮不起两人的重量,眼见一个有牛头大的葫芦随浪飘来,他赶紧抓住,他知道大葫芦不能承受两人之重,老天出难题了,两个人只能活一个。
他想,我活了60多了,日落西山,生命走下坡路了,她年轻,鲜花刚开,让她活吧。他赶紧把大葫芦按到女子胸部下面,女子慌乱中碰到了东西,双手紧紧抱住大葫芦,人头浮到水上,她脸色苍白,惊恐万分,大口喘着气。
蒋百琛已筋疲力尽,无力划水,两腿抽筋僵硬疼痛又踩不了水,身体渐渐下沉,他双手用力划水,身体还是往下沉,他知道自己要死在湖里了,他回不了家了,他不能和心爱的女人结婚,不能和她白头到老了,他再也不能管改族规的事了,他感到悲伤和遗憾。
巨浪像脾气暴躁的野兽般扑来,把抱住葫芦的女子推向摇来的木船,船工等人把女子拉上船,再找蒋百琛时,已看不到人了,只看到白沫涌起,巨浪如山,身体下沉的蒋百琛已被无情地打入了水底。太湖真是瞎眼了,随便要了一个仁义善良老人的命,随便破坏了一桩心心相印的美好姻缘,这是太湖千万年以来犯的一个大错。
两个时辰后,天气又变了,云散了,风浪小了,浊浪滔天的野兽不见了,太湖又成了温顺的绵羊;夕阳照在层层微波上,如鱼鳞般闪着金光;湖中小岛如浴后美人,风姿楚楚婀娜动人。
太湖上有十多艘小船,摇船人边摇边喊:“老族长!你在哪里?”
“爸——”
蒋百琛的家人和族人在焦急寻找他,到天黑时,有人在一处芦苇丛边发现了一个随波起伏牛头大的葫芦,离葫芦不远处是蒋百琛的身体,他伏在水面上,白色上衣肩膀处破了,身上有淡淡的红色,似血凝干了又化了的样子;他的身体旁有漂来的花瓣和绿叶,他似躺在鲜花翠柏之中一般。
人们把他的遗体拉上岸,平放在草地上,身上的水流入草中,苍白严峻的脸上带着幸福恬静的笑容。
有人说:“老族长干嘛不抱住葫芦呢?那么大的葫芦抱住就行了,淹不死的,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
有人说:“老族长的船呢,木船是不会沉底的,他弃船游泳了,这么大风浪怎么能下水游泳呢?”
还有人说:“老族长水性不错,怎么就不行了?肯定土匪裘昆对他下毒手了。”
张玉贞闻讯赶来了,看到躺在草地上的蒋百琛,眼眸里充满哀伤,她跪在遗体旁号咷大哭,湖风吹乱了她的黑发和哀声,泪流满面的她很是内疚,她认为自己不答应嫁他就好了,蒋百琛就不会来湖里找地方,她抽泣地捶胸自责:“都怪我!都怪我,我要说不行就好了……”
没多久,充满血色的太阳不见了,渐渐地,光明在萎缩,黑暗在膨胀,岛屿也都被黑暗吞没了,如一座座坟墓趴在太湖中。风又大了,吹动芦苇哗哗响,似叹息似抽泣;雨又落大了,湖面上水花飞溅,“啪拉啪拉”响,像放小炮仗为老人送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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