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七 江心堵漏(1 / 1)

长天万里 洪起 1833 字 8个月前

原来,这是货船改成的摆渡船,为了坐人和平整好看,在舱底都钉了一层半寸厚的杉木板子,漏洞在板子下面,看不见摸不着,只见江水像小溪一样从板缝淙淙流出。

船老大很后悔,他昨天下船后,检查船体时,发现船头有一个小洞,是堵洞的油石灰掉了,他便用破棉絮塞了一下,心想船的吃水线应在漏洞之下。没想到多装了四十多人人,船重吃水深了,漏洞没到了水中。破船偏遇顶头风,今天风浪大,塞得不紧的破棉絮在波浪反复冲击下冲掉了。

“别哭,还没死呢!”船老大对哭哭啼啼的人们吼道,他对船尾摇橹的年轻艄夫说:“二柱,下水才能堵住漏洞,你下去吧。”

二柱摇头说:“我下不了,这么冷的水,我下去,腿就抽筋。”

春南大声说:“老大,你下去吧,我来舀水。”

船老大手拍拍大腿说:“我有关节痛的病,不能下水。”

他向船上人吼道:“水性好的小伙子,下去堵一下漏,再不下去,船就沉了,船沉了,大家一道见龙王!”

船上有不少中青年男人,几乎都会水,可谁都不吭声,谁都害怕。恐惧往往来源于未知,来源于对长江的不了解。人们怕水流湍急,怕不测旋涡,怕水冷冻坏了身体,还怕水里有水猪和水獭等大动物,弄不好要送命的。

春南看没人下水,心里着急,漏洞不堵,船行不远,就得进水沉没,近百条生命将葬身鱼腹。他水性不错,可从来没在长江下过水,听到的也是让人害怕的故事。他怕下去水冷腿抽筋,担心碰上旋涡,还怕江里凶猛的动物。他伸手解开褂子上的一个布纽扣,一会儿又扣上,过一会儿又解开,他下不了决心。

春北看出了他的心思,扯扯他的衣袖,低声说:“哥,你不能下,长江可不是大塘。”

春南知道长江不是大塘,有许多危险,可还是下了决心,他说:“为了我们自己,也为船上的上百条人命,我下水拼一下,不能都当缩头乌龟!”

他解开衣服纽扣,露出肌肉结实的胸脯。船底水漏得更凶了,水位升高到船老大的小腿肚子,并有水从前舱往中舱流。船上的人都惊慌起来,又有几个女人搂住孩子哭了起来。

有一个牙齿松散发黄的女人,带着哭腔抱怨丈夫:“非要上冈卜!这下好了,没被长毛杀了,死在长江里了,尸骨都没了。”

她这一说,哭的人更多了,船上的气氛紧张凄惨,就像马上要成群结队踏上黄泉路似的。

没哭的人们东张西望,盼望人群中有人挺身而出下去堵漏洞。

“老大,我下水去!把堵漏的东西给我。”春南自告奋勇地说,他已脱去外衣,只穿一条白布短裤。天冷风寒,身上起了一层见义勇为的鸡皮疙瘩。他神情勇敢坚定,这让恐慌的人们看到了希望,慢慢镇定下来,人们满怀期待地看着春南,就像看着黑暗中出现的一道美丽霞光,看着悬崖边筑起了一堵高高的围墙。

人们心怀感激地看着身材健美的小伙子跃入水中,看他嘴咬着棉絮,双手挥臂搏击江水。

江水不太浑浊,也不很清澈,水冰冷刺骨如无数钢针扎着春南的腿和身子,他的肚子和骨头都疼了起来,他咬牙坚持着。

他的一双亮晶晶的眼睛时而在水面上扫视,注意避开可能的旋涡;时而看着能见度二三尺的水下,他担心水猪出现,不知水猪和马头蟒谁更厉害,他想该带把刀下水,万一碰上水猪,就用刀与它决一死战。

突然,一个滑溜溜的东西碰了他的左小腿,他吓了一激灵,心砰砰乱跳。眼睛向腿部看去,是一条浑身黢黑、大脑袋、小眼睛、噘着嘴巴的江豚,它幸灾乐祸地吐着气泡游走了。

船头是斜坡形的,拼装的板子缝很小,没地方抓手,他只能一手划水,一手去摸没在水下的船洞。他刚摸到船洞,准备塞棉絮时,一个大浪打来,船一歪,船帮重重撞了他的头一下,撞得他头晕眼花,赶快往后划了两下调整好位置,忍住头痛继续摸。

一会儿,他摸到了小拳头大小的洞,他把棉絮塞进去,发觉有点松,大声喊:“有点松,再拿块棉絮来。”/

船老大说:“没了,就那一块。”

“怎么办?”春南想了想,再上去耽误时间,他急中生智,一手划水,一手脱下短裤塞入船洞。

他手冻木了,塞了好一会儿才塞紧,他怕掉下来,又用力摁了摁,只听得船老大兴奋地喊:“堵住了!堵住了!不漏水了!”

热泪从春南眼中流出,船上不少人也热泪盈眶,一个勇敢的不怕死的人,让大家与死神交臂而过。

春南双手划水划到前舱侧面,对春北说:“我短裤塞洞里了,给我拿条裤子。”

船老大听见了,大声说:“换了短裤上来,也不好换衣服,就这样上来,女人都转身,都低头闭眼!”

春南双手按住船帮,努力往上撑。春北拉住他胳膊,把他拉上了船板,他赤裸的身体冻红了,嘴唇冻得青紫,像刚来到世上还没能呼吸的婴儿。

他冷得浑身发抖,头发往下滴着水,有人用毛巾帮他擦身子,有人打开自己的被子包住他的身体。

好半天,春南麻木的身子才暖和过来,有了知觉,脸上有了血色。这时小腿抽筋了,肌肉硬得像铁板,疼得他直咧嘴,用手去掐腿部的肌肉。

春北抓住春南的大脚趾使劲扳,几分钟后肌肉松弛,春南才能坐起穿衣服。

船老大说:“幸亏上来了腿抽筋,在江里抽筋命就没了。”

当春南穿好衣服站在船头时,人们像看英雄和救星似的投来感激和敬佩的目光,人们明白:没有他,船将沉入江底,人将葬身鱼腹,随鱼和大江东去。

渡船终于慢慢靠岸了,这次下船的人们没有拥挤,人们主动让到两侧,觉得要让奋不顾身的英雄先下船。

下船后,人们走上江堤,春南停下脚步,回头看看长江,不由得心生感慨:在漫长的时光里,万里长江的使命是流淌、浇灌,也是繁衍、滋养,给流经之地衍生出各种风景。如今还有了新的任务,就是阻挡长毛北上,能不能挡得住,不得而知,只能听天由命了。

春北说:“不看了,说不定过几个月就回来了,走吧。”

兄弟俩随大队人马往高邮方向去,天上有成千上万只江鸟伴行,前呼后拥,遮天蔽日,似是向江中堵漏的英雄致敬送行。

走了七八里路,有一个小镇,街上有两家饭店,饭菜的香味远远就能闻到,好多逃难的人舍不得花钱,坐在商铺的廊檐下,吃从家里带出的食物。

春南、春北也在一家杂货店门前的台阶上坐下,吃母亲做的烙饼,一人吃了一块冷烙饼,又吃了一个煮鸡蛋,吃完便起身随人流继续往北走。

他原先想的是江南江北一江之隔,经济应该差不多,走了五六里路,过了三四个村子,才发现差得很远,就像刚从米仓走进了山芋仓。所见村子砖瓦房少,看不到自家那样高大气派的庭屋,大多是低矮土墙草屋,茅草房比较多,也都低矮,和皇塘人家的猪屋差不多。当地人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多,好多人旧衣服上满是补丁,从穿着和面色就知这些人很穷,怪不得每年冬春,有那么多江北人到江南要饭。他忽然觉得逃难选错了地方,也许大金他们是对的,饥饿也是要命的,他的情绪一落千丈,心情如眼下的天气一样糟糕。

天阴了,黑暗在天边堆积起来,厚厚的云层似幕布徐徐坠落,天空下起了小雨,淅淅洒洒的还很密,风力也加剧了,雨点像细鞭子抽打在人身上,也抽打着路两边绿油油的麦田。

春北从包袱里取出布伞,一人一把撑起,脚踩着泥泞的道路前行。土路很滑,春南摔了一跤,人向前倒下,胳膊碰伤了,异常疼痛,肘骨如折断一般。

天黑时,他们走到一个小村子。

小村子只有几十户人家,大多是土墙草房,只有一家是两间不高的砖瓦房,瓦房西边有个没门的猪圈,里面昏暗,臭气冲天。

男主人不在家,女主人在堂屋的方桌边擀面条。

春南说想在猪屋借住一晚,女主人冷淡地说:“不怕臭就住。”

“那屋里的稻草可以打地铺吧?”

“不怕扎就打,走时给我捆好码好了。”

兄弟俩从靠墙的稻草堆上拉下五捆稻草,解开打了地铺,春北打开箱子拿出薄被和衣服,发现少了四十两银子,带的药包也不见了。

春北自责说,“肯定是开箱子拿短裤后丢的,都怪我,只顾到船头看你了,没看好东西。”

“丢就丢了,也是逃难的人拿的,同是天涯沦落人,不管他了。”

两头黑猪也许没吃饱,嘴拱猪栏,嗷嗷叫着,声音很响。兄弟俩很困很累,过了一会儿,二人都睡着了。

春南迷迷糊糊中,梦见自己到了一个富裕美丽的地方,云雾深处是远山微影,参差迷离的是山里人家,家家户户门前饭桌上,摆满了美味佳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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