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三十七 善良的安秀(1 / 1)

长天万里 洪起 2343 字 8个月前

安秀十七岁出嫁,嫁给南边八里的太平庄沃家老二沃士良。沃士良和哥哥沃士佳,从小跟父亲学手艺,会木活字雕刻印刷,常揽些印家谱印年画的活计。

兄弟俩干活行,脸皮薄讨债不行,好多活干完了工钱要不回来,家里的生计主要靠四十亩田的田租收入。

安秀家西边是苏哑巴家,他家是沃家的佃户。矮矮瘦瘦的苏哑巴家西边是贡汉光家,贡家也有两个儿子,老大叫贡怀仁,老二叫贡怀义。贡家原先也干印刷,因为质量不及沃家,又不肯欠账,生意渐少,便改行做雕刻,专为富人家雕梁画栋、雕窗雕床。

雕刻的竞争大于印刷,利润也薄,贡家也主要靠田地出租过日子。贡家被迫退出印刷业,滋生了对沃家的仇恨,沃家每有好事,贡家便难受;每有倒霉的事,便幸灾乐祸,要高兴好一阵子。

贡汉光是秃头,身体肥胖,留着灰白胡子。他绰号老抠,他家田地二百亩,是村里首富,但抠门得很,粮食宁可霉烂了当肥料,不借穷人一斤粮,不给乞丐一口粥。

他个子大心眼小,把沃家当竞争对手,凡事要压沃家一头,超过了兴高采烈,比不上就如丧考妣。

沃士良娶安秀前一个月,贡怀义刚娶了夏芳,夏芳人长得漂亮,娘家富陪嫁多,贡汉光很高兴。

到沃士良成亲那天,他站在老榆树下,手捻着灰白胡子,在心里悄悄数安秀的陪嫁,数到后来生气了,脸色不好看了,安秀的陪嫁多了两个大樟木箱。他问大儿媳数的嫁妆箱子数,邱英数的数,也是多两个。中午吃饭时,贡汉光闷闷不乐、面色阴沉、绷着脸一言不发,一家人也都不吭声。

吃完饭,贡汉光吩咐大儿媳邱英:“你去看看沃家的新娘子,看看人长得怎么样。”

邱英去看了回来说:“新娘子是个一般人,长得不好看,也不难看,胖乎乎粉团团的脸,皮肤细腻如白蜡一般。”

“说说有什么毛病。”贡汉光关心新娘子有什么缺点。

“也没什么大毛病,就是骨架子大,胸大,脚大,脸蛋大,单眼皮,没有咱们家夏芳的双眼皮好看。”

爱嫉妒的贡汉光脸色好看了一点,他笑了笑说:“还说没大毛病,脚大就是大毛病,单眼皮倒是其次。”

“现在是民国了,不时兴小脚,时兴大脚了。”大儿子贡怀仁说。

“袁世凯不是又当皇帝了吗?民国了几天呐?虽说袁世凯现在下了台,过两年再出了方世凯、张世凯呢,谁不想坐龙庭?”

贡汉光因为安秀是大脚,心情一下子变得愉悦,晚上喝了几杯酒,唱起了小曲,破天荒地走到河边赏月。

月亮刚升起来,银色的光复盖在河面上,细小的的涟漪滚过月亮的映影,匆匆忙忙往下游流淌。

他抬头向沃家的砖瓦房看去,觉得是那么丑陋难看,他想象着里面的女人,一个个都是脏兮兮的有毛病的歪瓜裂枣:脸不好看,屁股不好看,脚不好看,说话声音难听,像癞蛤蟆叫,想到这些,他开心地笑了,晚上睡了个好觉。

贡汉光高兴的时间不长,便开始不快乐了。夏芳除了漂亮,别无所长,毛病还不少。她生性懒惰,脾气乖僻,好与人争吵,好哭好骂人。她喜欢抓住别人说话的毛病,进行讽刺挖苦。比如别人说的事,她听到过,她便轻蔑地说,“拾人牙慧,我早知道了。”假如她没听说过,她便讥讽说,“道听途说,瞎传话头!”她事事要占先,占不到先就哭,上码头别人不让她,她哭;誰在她面前扔个死老鼠,她哭;婆婆说她一句,她哭;老公夸别的女人好,她也哭。

有一次,丈夫说安秀割麦子快,比有的男人快。夏芳听见了,立即嚎啕大哭,哭了一阵,又破口大骂丈夫是吃着碗里望着锅里,哭声骂声全村都听见。

时间一长,贡家上下都觉得夏芳哪方面都不如安秀,村上人家称赞安秀的多,对夏芳都是撇嘴鄙视,这让夏芳气不打一处来,三天两头不是大哭,就是大吵大骂。

安秀端正秀美,孝敬公婆,手脚勤快,性格也好,在她高洁的心里,没有殷勤献媚或矫揉造作的俗气,她为人随和客气,见到年长的,都按着孩子的辈分热情打招呼;看到挑担的,赶快站到一边让路;见到小孩子摔倒了,过去扶起哄哄,有饼子糖果给上一个;对来家里的人都当客人一样招待。

夏芳则谁也不理,看到挑担的不让,如果是碰到挑粪的,她还要捂住鼻子,朝地上吐口唾沫,说,“挑粪也不看时候,不知道香臭啊。”小孩子在她家门前打闹,她便出门骂,“烦死了,到别的地方死去!”

安秀品德好还能干,遇事有办法,沃家收不回来的债,不到三个月,安秀全要回来了。实在穷的人家,她减免一些,经济富裕能还债的,她便讲道理。有的人家讲道理不行,故意赖账,她便在人家同吃同住同干活,什么时候给钱,什么时候走。这种情况不多,住两三天,人家也就不好意思,便拿银子还了账。

1914年,江南地区旱魃为虐,大部分农作物干枯无收,年底便有不少人家断粮,有文记载:“民国三年天大旱,由春至夏没有降雨,春歉收,秧未能遍插;但见烈日煽空,云霓徒望,狂风扫地昼夜不停,稻稼低处无成,高处豆苗亦稿。山川涤涤,赤地无余,众庶劳之,生机何在?无禾,大户小家一体同嗟艰食。”

灾害严重,饿死的人与日俱增,想活命外出乞讨的与日俱增。富裕且慈善的人家便舍粥济民,沃家在门前大槐树下,支了一口大锅,每天烧一锅粥,供应乞讨的灾民。锅旁放一张小桌,桌旁放四张板凳,桌上放一碗咸菜,灾民可以坐下就咸菜吃粥,吃饱再走。

这天上午十点,天阴沉沉的,风不大,槐树叶轻轻发抖,树上有只饥饿的乌鸦,有气无力地哀鸣了几声飞走了,树下的一锅粥已经煮好,冒着热气,散发着诱人的香气。

安秀用长勺在锅里顺时针慢慢搅动着,让上下干稀均匀,随后她把勺子拿起,搁在桌上绿色的瓷盆里,用绣有沃记两字的白毛巾擦擦汗,放下毛巾进屋,帮嫂子戚玉琴去做自家的饭菜。

嫂子掌勺,她烧火,烧了一个豆腐,炒了一个青菜,还夹了一碟咸菜,这是全家中午的饭菜。

她从灶间出来,到门外下风口处,拍拍自己身上的草屑灰尘。一抬头,看见夏芳慌慌张张从苏哑巴家门前走过,进到自家屋里去了,进大门时还朝这边瞥了一眼,手上好像拿着什么东西。

有个瘦小乞丐从南边大路上过来了,胳膊上挎着一个篮子,手上拿一根打狗的竹竿。

安秀忙走到大锅前,拿起搁在锅边的长勺,准备给乞丐盛上一碗粥。她眼睛随长勺下锅,不由得吃了一惊,脸上亲切温和的笑容倏而消失。粥锅里有一只半尺长的老鼠,身子一半在粥里,一半在上面,毛灰褐色。她手捏着老鼠尾巴,把老鼠从锅里拎起,扔到屋后的茅缸里,她手上沾了粥,回来想擦擦手,发现搭在桌边的毛巾不见了。

乞丐走到锅边,从挎着的篮子里拿出一只有三个黑铁补丁的大碗,想盛粥,安秀抱歉地说:“对不起!这粥坏了,会吃坏肚子,你等会儿,我重新烧。”

嫂子戚玉琴从灶间出来,有些纳闷:“不是刚烧的粥吗?怎么坏了?”

安秀把锅里有死老鼠的事说了,戚玉琴气愤地说:“谁这么缺德,往粥锅里扔死老鼠,以后生孩子不怕没屁股眼!”

苏哑巴正爬在香椿树上摘香椿芽,他从树上下来,用手指了指贡汉光家。

戚玉琴气不打一处来,张口骂道:“小气鬼!自家舍不得舍粥,还往人家粥锅里扔死老鼠,尽干缺德事!”

安秀叫苏哑巴帮忙,把一锅粥端回去喂猪,然后重新洗了锅,淘米加水重新煮粥,乞丐看时间还早,无精打采地拿起竹竿,臂挎着篮子走了。

戚玉琴看贡家不理睬,往西走了几步,继续骂:“拉屎不擦屁股的东西,死老鼠扔了多可惜,留着一家人还好开一次荤呢!”

贡家有规矩,家人是不许在外面拉屎的,自家的屎不能肥了人家的田。贡怀义有一次赶集,突然屁股眼痒痒要拉屎,他赶紧往家跑,离家还有半里地的样子,实在憋不住了,忙跑进旁边的黄豆地里去拉。拉完刚想摘几片黄豆叶子,擦擦屁股。转念一想,屎没憋住,拉在外面可惜了,自己犯了大错误,**上的屎再擦了,就是错上加错了,回家洗洗,屎汤还能做肥料,他便夹着一粒花生米大小的屎粒回家了。

贡家人的小气很让夏芳看不起,夫妻俩吵架时,夏芳就以此为口实一吐为快。很快,村上人人皆知贡怀义拉屎没擦屁股,夹着屎粒回家之事,有人给贡怀义取了花生米的外号。不过胳膊肘不能朝外拐,夏芳自己说行,别人说不行,别人叫丈夫花生米,她就要破口大骂。此时,她听到戚玉琴说到此事,从屋里跑出来,厉声质问:“你看见是我家扔死老鼠了?瞎骂什么!”

“我说你家了吗?你多什么心!”戚玉琴反唇相讥。

“臭婊子!你冲着我家骂,不是说我家说谁家呢?”夏芳针锋相对不怯场。

“贱人!西边就你一家呀?没干缺德事,就别拣骂!你家少了一只鸡,还冲着我家骂呢。”戚玉琴以牙还牙旧事重提。

安秀不喜欢这种粗俗谩骂,拉拉戚玉琴胳膊说:“嫂子算了,去帮我拿捆稻草,草不够了。”

戚玉琴进屋拿稻草,夏芳朝她的背影吐口唾沫,又低声骂了一句“臭婊子!”也回自家屋里去了。

一锅粥烧好,太阳已经升至头顶,气温升高,柴火冒出的热气,越发使人觉得热,安秀满头是汗,里边的衣服也湿了,黑发贴在额上,她拿条毛巾到码头上洗脸,清水如镜,照着她大而红的脸,脸是有些大,像多了半块料的烧饼,但眉眼挺好,鼻梁也高,虽说是单眼皮,可不难看,她朝水中的自己眨眼一笑,看到有乞丐过来,赶紧起身,去大锅前盛粥。

“刚开锅,有点烫,慢慢吃。”她边盛粥边微笑着提醒。

十几个乞丐端着粥碗,边吃边往村外走,粥一下子少了半锅,咸菜碗也已见底。/apk/

这时有两个挑货担的走过来,一个瘦高,一个矮胖。瘦高个收鸡毛鸭毛,矮胖个收废铜烂铁,瘦高个戴宽边布帽,矮胖个戴帽顶破了的草帽,露出一堆乱发,两人帽子不一样,但帽子上都有一个墨汁写的鸡蛋大的“八”字。

二人将担子放在场边,走到粥锅前,瘦高个说:“来不及回家,肚皮也饿了,能买你一碗粥喝吗?”

安秀和颜悦色地说:“这粥是舍的,不是卖的,二位要吃,我去给你们拿碗盛粥。”

安秀进屋拿了两只大海碗,两双筷子,还端出一碟咸菜放在桌子上,说:“挑着担子走路挺累的,坐下吃吧。”

二人坐下,瘦高汉子把帽子摘下,搁在板凳上,露出脑后的一撮白发,如黑蚕沙中的一粒白茧。矮胖汉子没摘帽子,端起碗喝粥,发出吸溜吸溜的声响,他眼睛瞄着贡家的房子,说:“那门口有石狮子的人家,肯定也是富有人家,怎么不支锅舍粥啊?”

“这个我不知道,各家过自己的日子。”安秀说。

瘦高汉子说:“有钱人家也不一样有,有的大方,有的抠门。“

矮胖汉子说:“善门难开的人家,舍不得扔东西,家里该有鸡毛鸭毛、废铜烂铁等破烂,吃完粥咱们过去看看。”

“善门难开,我们帮他开,多来几个兄弟,把门开了,把里面打扫干净。”瘦高汉子说。

二人吃完之后,用衣袖擦擦嘴,挑着担子,一前一后往贡家门口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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