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曦爬上窗户,外面亮,屋里暗。安文看着比自家大许多的窗户,窗帘很长,垂至地板,窗帘上面的皱褶条纹,颜色深暗,有些像数九寒天屋檐下的冰挂。她这么一想,心里也有了一丝寒意,她又开始想家,又开始后悔告别老宅,随亲生父母来南京了。如果当时再坚持一下,她就不会离开何家庄了。
1912年1月1日,中华民国临时政府在南京成立,二十天后,交通部等部门成立,安文的父亲唐钟银被委任为实业部次长。
唐钟银现在功成名就当了大官,拿着高薪住着洋房,有小轿车,有佣人,过着上层人士的生活。他也有遗憾,当年夫妻俩闹革命被通缉,居无定所,到处逃亡,汤缪怀孕生女儿时,没敢去医院,就在农家的草屋生下了安文。没有好的生产和卫生条件,损害了她的身体,落下了疾病,使她再也不能生育,膝下再无子嗣。为了后继有人,夫妇俩决定接回当年扔掉的女儿,让她认祖归宗,传承唐家香火。
三月中旬的一天下午,安文第一次见到了亲生爹娘,才知道父亲叫唐钟银,他身材魁梧,脸像白兰瓜,一身西装革履。母亲叫汤缪,中等个,高颧骨,脸像苦瓜,穿宝石蓝旗袍。
安文坚决不肯去南京,觉得她就是父母拉下的一团屎,裤子提起就不管了,她对父母说:“你们要革命,生下我就把我扔了,是何家庄的父母把我养大。他们养我的小,我要养他们的老,我跟你们没关系,今后不要再来找我。”
亲生父母听了不悦,但又不甘心无功而返,可是,无论是父亲的巧舌如簧,还是母亲的苦口婆心,说什么女儿也置若罔闻。汤缪含泪恳求陈蓉帮助做工作,汤缪说:“你那么多孩子,我们一个都没有,你就帮帮忙,让安文跟我们走吧。”
陈蓉通情达理,满口答应,觉得安文回到亲生父母身边,对安文也是好事,她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做安文的思想工作,她说:“哀哀父母,生我劬劳,没有他们就没有你。当年把你送人,实是无奈,带在身边,可能一家人都死了。南京是首都,各方面条件都好,你父母是大官,有他们照顾,你的生活婚姻前程,都比在乡下要好得多。为了生你的父母,为了你自己的幸福,去南京吧。”
安文沉吟片刻,含着眼泪说:“我去了,他们对我不好,我还要回来。”
“他们就你一个孩子,不会对你不好。”
“万一呢?”
“不会有万一。”
“万一我要回来,你们要让我回来,同意,我就去南京。”
“没问题,一日叫娘,终身是母。”
安文看母亲明确表态,搂住陈蓉亲了又亲,跟着亲生父母前往南京。
安文来南京两个月了,第一个月过得很愉快,父母对女儿是百依百顺,照顾是无微不至。
从第二个月开始,父母开始按既定目标,对女儿严格要求。他们对未来的接班人有很高的期望,女儿要有学问,要有才华,还要有修养,懂礼仪,今后才能成为国家栋梁之材,才能嫁入豪门,才能光宗耀祖。显然,安文与他们的标准相距甚远,必须改正缺点,必须加强培训,玉不琢不成器,要加强雕琢。
在雕琢工作上,夫妇有共识,也有分歧。唐钟银认为十三岁的孩子,要以学文化知识为主,先上中学,后上大学,再谋一份好工作,嫁入富贵人家。汤缪认为女儿刚从乡下来,身上沾染了不少不良习气,先要学城里人的修养礼仪。二人争来争去,决定双管齐下,教育的事由丈夫负责;汤缪主管礼仪修养方面的问题。
唐钟银上班早,吃了早饭就走,安文听到雪佛兰小轿车开出门,才起床上卫生间。在客厅的母亲皱起眉头,觉得女儿有乡下人懒散的毛病,没有时间观念,说了几次也不改,她心里不舒服。
安文从卫生间出来,走到餐桌前,伸手拿盘子里的茶叶蛋。
母亲问:“洗屁股洗手没有?”
“没有。”
汤缪终于忍不住了,大声说:“和你说了多少次了,怎么还不记得,那个黄瓷盆和白手巾就是给你洗屁股用的。”
“忘了,在家上了马桶都不洗屁股,也不洗手。”
“乡下人不讲卫生,有些习惯不好,你现在是城里人,要讲卫生,便后要洗屁股,饭前要洗手。”母亲说。
安文没说话,拿起茶叶蛋在桌子上敲,发出笃笃的声响。母亲想发火,看到女儿脸色不好,她忍住了,继续讲道理:“乡下人为什么生病的人多,就是不讲卫生,讲卫生是有道理的,好习惯有好习惯的好处。”
女儿开始喝红枣稀粥,稀粥有点烫,安文用嘴吹气,母亲抿了抿嘴说:“粥烫,可以先喝牛奶,等粥凉了吃,不要用嘴去吹,不雅观。”
安文端过牛奶杯喝牛奶,往面包上抹果酱,吃了一块面包,粥凉了,她开始大口喝粥,发出“吸溜吸溜”的声音。
母亲听了又皱起了眉头,忍不住又开口说:“吃饭要有吃相,每次放到嘴里的东西不要太多,喝粥不要有那么大声响。”
下午,母亲带安文去张总长家串门,汤缪与张总长的妻子田瑶相谈甚欢。从张总长家出来,母亲兴高采烈地说:“张总长的儿子比你大三岁,现在在南京上大学,张太太很喜欢你,说你长得漂亮,问你在上什么学,我说刚来南京,还没决定。她说让张总长打个招呼,让你也上大学。”
“我没上过中学,怎么上大学。”
“学艺术,学历要求不严,这事再说,离下学期开学还有几个月呢。”
安文没说话,母亲继续说:“女孩子在公共场合,举止要端庄大方,与男人握手,要伸出右手,不能伸左手,只能捂住对方四个手指头,见面要打招呼,说‘你好’,人家给你端茶和吃食,要说谢谢。在人家,坐要有坐相,腰部要挺直,双手放在膝盖上,双膝要靠紧,不能将双腿叉开。别人家没邀请,不要到人家串门,不要像乡下人,没事就串门。”
“我是跟你去串门的,没有乱串门呀。”
“我是说礼仪,不是说今天的事,许多事情,我说了你才知道,对不对?”
安文觉得母亲爱瞎唠叨,心里不高兴,没有说话。
母亲见女儿没回答,生气了,冷着脸说:“我说得对不对啊,你怎么一声不吭。”
“我以为你没说完呢。”
回到家,安文怕母亲还要唠叨,径直走进自己的房间,母亲又大声道:“怎么又忘了,从外面回来,要换衣、要换鞋、要洗手。”
“好了,我知道了。”安文也大声回答,她听得不耐烦了。
“知道了,还——”母亲打住了,她还有许多话要说,还有许多事要讲,都是对女儿为人处世极其重要的金玉良言,可惜女儿不知母亲的良苦用心,刚说几句就拉下脸,声音就大了,她摇了摇头,转身去阳台给花浇水。
安文讨厌母亲对自己的过度关爱,母亲管得实在是多,从吃喝拉撒到穿衣戴帽,事无巨细都要过问。总觉得她什么也不懂,什么也不会,总觉得把她送人错了,是明珠投进了乡下的泥塘,现在要花很大功夫去擦洗沾染的污泥浊水。
父亲只管女儿的教育,他觉得让女儿上大学学艺术,文化知识方面要补补课,他准备找个家庭教师,给女儿补补中学文化知识。
吃晚饭时,父亲说了自己的想法,母亲问:“请哪个家庭教师啊?”
“卢霞,怎么样?”
“不行!”母亲态度坚决地说。
“为什么?”
“你应该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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