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七十四 布谷鸟没叫(1 / 1)

长天万里 洪起 2767 字 7个月前

1936年5月,星期二,上午。

褚樟年穿着灰色中山装,埋伏在林草茂密的土岗上,等待袭击汪精卫的车队。据内线情报,汪精卫上午要去镇江参加江苏省政府的一个重要活动,此处是南京通往镇江的必经之路。

游击队员们埋伏的地方,居高临下,几里内的情况尽收眼底。茅草土坡下面一百米处,是一条沙土公路,每一辆汽车驶过,便卷起一片黄黄的尘土,汽车不见了,尘土还恋恋不舍的在公路上飘荡。公路外是一条不宽的河流,河中有圆圆绿绿的荷叶,河对岸是大片的杨树和庄稼地。

茅草丛里有不少小飞虫,像不受欢迎的单相思恋人,不停地围着人转,赶走了又来,死缠烂打,很是讨厌。游击队员身后是大片的竹林和松树林,一直绵延到山顶。天有些热,山风吹来,除了飒飒有声还带了些清凉,带来些野花香味。林中的鸟、草间的虫、水里的蛙,都各自叫唤着,像一个乐队演出前不同的乐器在调音试奏。

游击队员们此刻最想听到的是布谷鸟的叫声,可是没有。游击队派了一个会鸟语口技的队员,在前方侦察,看到汪精卫的车队,便学布谷鸟叫:“布谷-布谷-”。

樟年趴在草地上,眼睛俯视公路,阳光照着他后脑勺竖起的一撮黑发,还照着脖颈上一条二寸长的伤疤,有小飞虫停在脖颈上,有些痒,他用手挠挠,问身边的中队长劳石:“怎么还没来,不会改变路线了吧?”

劳石三十几岁,身材魁梧,络腮胡子,脸黑鼻子长,长着粉刺。他是农民出身,当过石匠。他比较自负,好自以为是,经常说的口头语是“我早知道”、“我认为”、“你真笨”。他有点看不起当过教员的副中队长樟年,他仰面朝天,躺在草地上,望着蓝天,嘴里嚼着一根草尾巴,他轻蔑地一笑说:“你真笨,从南京去镇江,就这一条路,走什么别处?”

“还有铁路水路可以走呢。”樟年说。

劳石侧过身,看着樟年说:“丹姑是希望姓汪的从这儿走,还是从别的地方走?”

旁边的队员笑了笑,有人赶紧用手捂住了嘴,樟年白净的脸颊微微红了。从小到现在,他有好几个绰号,小时候被枪吓了一下,总是把爸爸叫“啪啪”,孩子们叫他小结巴。为了改过来,蒋惠花了一年多时间,才消除了枪声留在他心中的阴影。

蒋惠带他改嫁后,人们叫他拖油瓶,继父去世后,母亲带兄弟俩回到里庄老家,因为樟年说着一口南京话,又被街上人笑话是南京大萝卜。

在南京参加示威游行时,樟年是学生干部,总是走在队伍前面。军警的棍棒枪托打来时,别人躲闪,他上前拼命。有一次,他在与两名警察撕打时,脖子上挨了一刀,鲜血汨汨流出,他还往前冲,人们佩服他的勇敢,叫他拼命三郎。

褚樟年从晓庄师范学校毕业后做过教员,不久参加了社盟,因参与谋杀汪精卫的行动被通缉,他逃离南京,到句容参加了茅山游击大队。

劳石有两个特点,一是对职位比自己高的人尊敬,称呼必带职务,就高不就低,脸上没有笑容,也会立即把脸四下扯开,做出非常畅快的笑容,仿佛脸皮下不断迸发出火星来似的。二是山上无老虎他称大王时,喜欢夸耀自己的优点,笑话别人的弱点,还喜欢给人取外号,他笑话樟年当众说话脸红,又长得肤白俊美,老家是丹阳,给他取了丹姑的绰号。

一泡鸟粪从树上落下,正掉在劳石的袖子上,灰白色有臭味,他气得抬头骂了一句:“王八蛋!要没任务,老子赏你颗枪子吃。”

他揪了些青草,擦去鸟粪,把身子往樟年身边挪了挪,有些自鸣得意地说:“你是秀才,我是老粗,做群众工作我不如你,论打仗,你不如我。”

樟年眼睛紧盯着公路,笑了一下,他知道劳石因为自己赢了他几次耿耿于怀。

樟年刚到游击队,射击、体能和刺杀格斗成绩不太好,劳石就笑话他。他毫不气馁,决心在最短时间内成为优秀,他抓紧一切时间刻苦训练。过了半年,他就在射击、体能,和刺杀格斗几方面成为游击队里的翘楚了。

去年下半年,游击队小队长以上干部按上级要求,分头到各地建立党的基层组织,募粮募钱。樟年发展了五名党员,募得粮食五百斤、银元二百块。劳石的成果不足樟年的三分之一,大队长当众表扬了樟年,让劳石心里很不痛快,有机会就要贬低笑话他一番,让心里平衡。

劳石见笑话樟年没反应,有点失落,就像用力打了对手一拳,对手无动于衷一样,他继续从侧面攻击:“我认为,石是石头,樟是木头,到生死关头,木头不如石头,你不如我。”

“什么意思?”樟年问。

“比如被敌人抓住,你可能经不住敌人的酷刑,我就不怕,我是石头,打死也不投降!”

“何以见得?”樟年又问。

“我认为,无产者革命性强。我是苦出身,从小练出来的钢筋铁骨,坚强抗打,不怕苦,不怕牺牲。”

樟年没有争辩,虽然他已义无反顾地献身革命事业,但还没经过牢狱之灾,不敢把话说满,他谦虚地说:“那我要向你学习,关键时候,要坚强,要做硬汉子,宁可有尊严地死,也不屈辱地生。”

太阳快居中了,布谷鸟还没叫。

阮大队长来了,他身材瘦削,一身农民打扮,穿带补丁的中式衣裤,头戴一顶旧草帽。劳石带着笑脸,先站起身,其他人也都跟着站了起来,手里提着长枪或短枪。阮大队长摘下头上的草帽,驱赶着面前的小飞虫说:“内线传来情报,汪精卫今天不来了,大家撤吧。”/apk/

“这王八蛋!让我们白白在这儿趴了一上午。”劳石失望地骂道。

“山里有个庙,我们先撤到庙里休息,在那儿等消息。樟年好久没回老家了,这地方离你老家不远了,回去看看吧。”阮大队长说。

樟年说:“大队长,小陈也是里庄的,让他也回去看看吧?”

“好吧,你俩明天上午归队就行。记住,我们在南边二里的云照寺。”

“记住了,我们只早不晚。”樟年快乐地回答,拉起小陈往回家的路上走去。

劳石在后面喊了一声:“久别胜新婚,丹姑悠着点。”

樟年没回答,他的脸又红了,背后飘来劳石有点嫉妒的笑声。

下午两点,二人走到了圆河村。圆河村被圆河环绕,有东西两坝与外面相连,河的两岸是参天的大杨树,把村上几十户人家的房屋都遮住了,小陈家的草屋,只露出一个有半个缸底压着茅草的屋顶。

太阳光直射大地,热气升腾,二人皆口干舌燥,满身是汗,衣衫湿透。小陈的布鞋也走破了,左脚大脚趾露在外面,他说:“中队长到我家歇歇,喝口水再走吧。”

这里到里庄还有五里路,樟年同意了:“好,去你家吧,看看你爸妈,看看我发展的两个党员。”

“金庚!金庚!”路边林子里有人叫小陈,小陈朝叫声看去,是堂弟铁庚,穿条短裤,赤裸着上身,向他招手。

二人走进林子,小陈问:“你怎么在这儿?”

“村里有兵匪,我是游水逃出来的。”铁庚心有余悸地说。

原来,北洋军阀孙传芳手下的一个连溃败以后,在连长邱得成的带领下,上山当了土匪,遇到围剿就四处逃窜。几年的时间,从河北逃到安徽,最近又从安徽流窜到江苏,人也越跑越少,就像河水流经荒漠。

今天中午,三十多人窜入了圆河村,邱得成派兵守住东西坝口,村民只许进不许出。他们强迫全村人在太阳落山前,凑齐五百块银元、五百斤粮食,到时不交便杀人发火,把村子变成焦土。

“怎么办呢?过一会儿就要杀人放火了。”铁根着急地说,用手抹着眼泪。

樟年没想到有这种事,人命关天,救人要紧,他想了想说:“别急,三十几个兵匪,还好对付。小陈,你赶快回云照寺,叫阮大队长带部队来剿兵匪救百姓,我进村去周旋一阵,拖拖时间。”

小陈不同意,他说:“你别进去,太危险了,你在林子里等着,我叫队伍来了,一起进去。”

“不行,天黑之前,队伍赶不到,敌人就要杀人放火,那才危险。我有办法,你放心,快走吧。”樟年觉得敌人没有人性,什么事都做得出来,自己必须闯一下。他用力推了小陈一把,态度坚决地说,“服从命令,别婆婆妈妈的。”

樟年看小陈快步出了树林,走上了回头路,从腰间拔出手枪交给铁庚说:“枪我不能带在身上,我先进村,天黑了,你再游水过去,把枪给我带过去,我在陈金庚家等你。”

樟年掸掸身上的土,整理一下衣衫,不慌不忙地出了树林,往村西土坝上走去。刚过了坝,藏在树后的几个兵匪就冲上前来,不问青红皂白,把樟年抓住,双手别在身后,押往村子中间的元家祠堂。

此时的元家祠堂,是一脸的惊慌恐惧,它和村民们一样,第一次看到这么多拿着枪要杀人的兵匪。它惶恐不安地看着村民们进了自己的大院,看到有的人胆战心惊地坐在地上,有的人恐惧站着,有的人双手抱在头上,既遮挡一下热辣的阳光,也想挡一挡不知何时飞来的横祸。

有的人因害怕身体瑟瑟发抖,有的女人想哭又不敢,只好低头含泪紧咬住嘴唇。

兵匪们站在没有前墙的大厅里,用枪对着村民,刺刀闪着寒光,有的孩子吓得紧紧依偎着妈妈,有的孩子恐惧得哭了起来。

祠堂院子里有一棵大樟树,树上有许多枝干,枝干上树叶茂密,缝隙中透下缕缕阳光。一个大黑蜘蛛在两个枝干上爬来爬去,不知是在观察什么,还是寻找什么,很是认真,很是急促。也许是它有生以来,也是第一次看到这样的场景:有那么多陌生人手上拿着一根树棍一样的东西,对着手上什么也没有的村上人。它不明白,为什么那么多村上人怕人数不算多的陌生人,还怕他们手上那根不太长的树棍。它想不明白,也不想费脑子想明白。

让它感兴趣的是有一个小蜻蜓在飞来飞去,它决定干有利于自己肚皮的事情,它开始吐出肚里的丝线,在两个枝干上拉丝,编织一张不大的蛛网。不到二十分钟,一张大饼样的蛛网织成了,那只冒冒失失的小蜻蜓撞上了蛛网,挣扎了几下就不动了。

黑蜘蛛笑了,空了的肚皮有东西填饱了,它以得意的神情看看院子里饥肠辘辘的人们,看看与众不同拿短树棍的家伙,它不知道那短树棍是兵匪连长的手枪。

连长邱得成,三十多岁,五大三粗,头发长胡子多,脸上一个大大的酒糟鼻子,鼻子旁边停着一只苍蝇。他穿一身旧军装,敞着怀,露出浓黑的一绺胸毛,看到樟年被几个人押进来,粗声大气地问:“什么人?干什么来了?”/

樟年从容不迫地说:“我是小学堂的老师,有个学生两天没去上学了,我来看看。”

邱得成上下打量了一下樟年,脸手白净,文质彬彬,倒像个教书先生的样子。他用勃朗宁手枪朝人群一指,面无表情地说:“你看看哪个是你的学生?”

樟年看到了党员连顺普,朝他点点头说:“顺普,你儿子怎么没去上学啊?”

连顺普心领神会,顺水推舟地说:“孩子的姥姥病重了,他娘带他过去看看。”

秦副官陪着笑脸对邱得成说:“连长,谁知道他说的是真是假,一起杀了算了。”

“先留着,反正他也跑不了,让他帮我们要粮要钱,要不到再说。”邱得成回答,他手一挥,苍蝇从脸上飞走了,他转脸对樟年说,“我们现在有困难,想向村民们借点钱借点粮,不知是我说的话他们听不懂,还是别的原因,他们都不动。你跟他们说,只要交出五百斤粮食五百块银元,我们拿了粮和钱就走,不杀人也不烧房子,怎么样?”

“我尽量办,你们不能太着急,五百斤粮食和五百块银元不是个小数,不能限定在太阳落山之前凑齐,时间放宽点,你逼得太紧了,村民没有退路,以死相拼,闹个鱼死网破,对你们也没有好处。按我们这儿的规矩,外面来的都是客人,家里再穷,也要吃顿饭喝顿酒再走。”

“不怕你耍花招,就听你的,我们等着。”邱得成态度有所缓和。

樟年往前走了两步,站在太阳光底下,对村民们说:“乡亲们,钱粮都是身外之物。你们想想,军爷拿不到钱粮,动了枪烧了房,命都没了,留着钱粮有什么用呢?我说得对不对?”他看到大家似乎在思考,继续说道,“老话说,识时务者为俊杰,有钱粮的人家回家去拿,凑齐军爷要的数。我知道有的人家困难,交出了钱粮,没法过日子,我向大家保证,各家交的钱粮,我记个数,以后我这当先生的想办法还你们。”

有七八个人交头接耳,声音不大,樟年扫视了一下村民,又说:“圆河村人热情好客,军爷们远道而来,一是辛苦二是缘分,大家别舍不得,家里有咸鱼腌肉,有鸡有鸭的,有黄酒米酒的,都拿来慰劳军爷,让他们高高兴兴离开。这也是难得的机会,今后,军爷们不会再来这里,请也请不来。连顺普,你带个头吧。”

连顺普明白了樟年的意思,大声说:“没问题,我带头,我家里有六七十斤米,有五块大洋,两只鸡,还有十几个鸡蛋,我现在就去拿。我相信褚先生,他是讲信用的人,他说还,就一定能还,不会让你们吃亏,大家都回去拿吧。”

连顺普这么一说,好多人心里踏实了,跟着连顺普走出祠堂大门,回家拿钱拿粮拿吃喝的。

邱得成高兴地拍拍樟年的肩膀,钦佩地说:“不愧是秀才,比我们当兵的会说道理,让人服气,你一说,事情就解决了,我们也省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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