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足沙漠,温度变化大到惊人,夜半结霜,正午能把人蒸干。
所有误入的旅人,能闯出去的极少,最后都会成为骆驼刺的养料。
但死亡之海里也并非全是黄沙,和阗河自昆仑出,向北横穿沙山,与塔里木河交汇,因此,大沙漠里其实生有绿洲,只是一般的人找不见。
找不见绿洲,也就找不见水。
鲛宫就在地下河哺育出的其中一片绿洲上,胡杨和柽柳成片生长,有两处活水源头,在城堡中的东西两向。
一处用以鲛宫之人日常起居,一处则奢靡地挖凿成池,养了一些好看但并不适宜在此生长的水生植物,每枯一次,便有专人重新植栽,直到根系将活水眼堵塞,水质越来越差。
对鲛宫来说,本月最重要的事情,是在西侧大兴土木,翻修一座宫殿。
为此,他们掳掠来不少劳力,全部驱赶到无水的北面,每天干完活后定时定量提供一些饮水和食物,等一切完工后,统统送到花园里作肥料。
和他们同住的是那些要卖给西域诸国的奴隶。
来的时候,这些奴隶全都被关在笼子里,脏兮兮的满身风沙,看起来像滑稽的宠物。在此接受调教后,他们之中有的会莫名失踪,留下的则像换了个人,充满风情。面容姣好能说会道的少年少女,会被送到西域各国,在此之前他们可以被准许住在石头房里,每日能够自由出入。
本来奴隶和苦工是绝不会碰面的,鲛宫除了自己人,从不留闲人,调教会在路上进行,贯穿始终。交货之前,押运的人绝不会擅自回到鲛宫,就怕这些奴隶里有人识路。
造成如今的局面的,是这半年来发生的两起意外。
最近的这一起,发生在一月多以前,正是鲛卫帕夏刚刚来到这里的时候。
那时他还没有那么自由,被关在笼子里,横穿沙漠,要卖到大月氏去给一个贵族当替身,而他是车师人,一直住在河西走廊以北,两处可谓八竿子打不着,大概这辈子是没有回家的机会,能够躲过英年早逝都算上苍恩赐。
鲛卫给他打上了奴印,日夜轮流看守。
就在他认命之时,车队遇到了一支军队,两方在沙漠里厮杀起来,他趁乱要逃,不过运气不好,竟然遇上沙暴。
等醒来之时,他已经来到了鲛宫。
后来他才知道,鲛宫的主人外出归来,一直跟在他们后头,沙暴消停后,所有活人都被他拉走,所有的尸体齐齐消失,不知去向。
帕夏没有再被出卖,而是作为苦力,和其他人一起大兴土木。造宫殿非一日之寒,虽然苦累,但不用被关在笼子里,至少自由。
自由代表了机会,他一直筹谋逃出去,为此在做工时日日留意地形和守卫。
但苦力也并不是很自由,为了增加把握,他发挥自己会多国语言的本事,选择向鲛宫投诚,甘愿服下被人控制的毒药。
今次鲛宫重现,鲛宫之主于闭关中苏醒,重新召集旧部。为了在西域站稳脚跟,鲛卫都被派出去发展所谓的“业务”,和三十六国的高官重新联系,到了夜晚,城堡就像鬼屋,空荡荡的没有人迹。
而帕夏投诚不久,还在观察期,没有被放出去独自行动,他趁夜在花园里行走,想找到前人所说的密道——据传这里曾经被炸过一次,偷袭的人从外面悄无声息潜入,能如此神不知鬼不觉,必然另有出路。
他走着走着,忽然感到脚下不平,便蹲下身,拨开开得正艳的红色月季花,花下湿漉漉的泥土里,露出半截手指。
“啊——”
他捂着嘴往后退,被软绵绵的东西绊倒,低头一看,却是一束头发,还连接着刚刚被扯破的头皮。
帕夏再也忍不住,慌不择路冲进长夜里。
即便成为鲛卫,也不是什么地方都能去,中心的城堡就被严令靠近。等他反应过来,他已经走到灯塔下方,几个巡逻的影卫从他前方走过,他只能紧贴墙壁。汗水不仅湿透衣服,也在墙砖上留下深浅的痕迹。
蹲了片刻,帕夏探头,正准备离开,头上忽然传来歌声。
调子他从没听过,虚无而飘渺,悲伤而痛彻心扉,他捂着心口,失魂落魄走了出来,这时,歌声戛然而止,疾风刮脸,紧接着一声重响,一个人从高楼上坠下,就摔在他的脚边的草地上。
帕夏脑子里嗡了一声,浑身的血液燃烧起来。
那个人的脸歪在一边,苍白无色,眼睛睁大,眼睑下还长着几颗雀斑,长如海藻般卷曲的栗色头发散开,仿佛他们真的置身在海洋之中。
他颤巍巍地伸手探向对方的鼻翼。
七窍涌出鲜血。
刚才在花园里受到的惊吓还没有缓解,帕夏吓懵了,往后退,想爬起身,却踩到那女子的裙裾。纱裙太脆,哗啦一声裂开,露出满身青紫的伤。
“痛……”
地上的人动了一下。
帕夏揉了揉眼睛,确认自己没有看错,出于同情,小心避开伤口将她扶起,并脱下自己的衣服替她紧紧裹上,一连换了好几种语言呼唤她。
“痛……”
巡逻的影卫绕了回来,他立刻把人打横抱起,然而左右都无遮蔽之物,他只能闷头往城堡的塔屋上冲。
“你要好好活着!活着!死了就没有翻盘的机会,就什么都没有了!我知道你很苦也很难,但你想要离开樊笼,就必须熬下去!”帕夏一边喘气,一边不停鼓劲,最后脚下一滑,摔在阶梯上。
怀里的姑娘连声咳嗽,慢慢恢复意识,伸手扯过裙边遮住脚踝,直勾勾看着他但不说话。
帕夏忽然惊醒。
自己还穿着鲛卫的衣服,投靠了鲛宫的人凭什么能取信她,而且自己还带着她往上走,回到她落下来的地方,不是等于将她送回狼窝。
那一瞬间,他失去了方向,僵在原地。
女人指了指楼上,帕夏爬起来重新抱住她。她实在太轻,像一只纸蝴蝶,轻轻依偎在他怀里,低声呢喃:“我听你的,我都听你的……”
“那我先送你回去。”
女子乖巧安静地抱着他的脖子,一路都没有喊停,沿途没有屋子,只有顶层一扇门亮着光,帕夏站在门前,毛骨悚然
“进去吧。”
帕夏一动也不敢动。
女人从他怀里跳下地,赤脚安然自若地推开门,他清晰地看见,门对面立着几尊塑像,和活人无异,但没有一丁点生气,像好看的充气皮囊。
她往里走,慢慢褪下外衣,站在他们中间,安详又可怖。
“你对我真好,我给你找个好去处吧,等西宫修好,你就去里面住着,你就可以……永远陪着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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