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若由我口述,他只会认为我为了离开胡言乱语,若有心,以其权势,很快便能压下来,但你就不一样,他想压,也要考虑你的感受,考虑前来投奔的秦国旧臣以及文武百官,拓跋氏复国时间不长,他年少登基,根基不稳,北方局势又瞬息万变,他不会想要重蹈大秦天王苻坚的覆辙。”
西平略略思忖了一番:“但这个事情仍有风险,你知道的,如果夏国那边首肯,那即便你……”
“不会首肯的。”荆白雀无不憾然道,她如此刚毅决绝之人,为此脸上也难掩哀伤:“你如果听说过我的过去就知道,离心离亲之人,是不敢善用的,没人能承受反水和背叛的后果,即便这个人是帝王,是父亲。”/
西平站在光影里,手扶着荆白雀的胳膊,神色动容道:“赫连玉,你确实令人羡慕,你夸我聪明,我却羡慕你的胆魄,让我割舍至此,我做不到,人都是自私的,我见你,也不全是想给你送羊肉。”她反过来向荆白雀行了一个礼,目光十分坚定:“但我会帮你,言出必行。”
两人又坐下来,把食盒里的羊肉分食干净,仿若亲密无间的好姐妹,荆白雀为此喝了一点小酒,自打她来了魏国之后,已经许久没有如此痛快的时分。
西平临走时,把温玉送给了她:“赫连玉,我还可以再帮你一个忙,自愿的。”她将包裹玉石的锦帕打开,帕子上赫然绣着一朵三十六陂的桃花,当日归迟救下姚黄眉的后,曾简要交代来路,姚黄眉转头又告诉了她,她在来之前探听到拓跋嗣已经更换了鸣銮殿的守卫,于是便自作主张。
荆白雀半眯着眼,不禁笑了起来。
——
晋国。
“所以当时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拏云台中究竟发生了什么?”
“裴大侠,事起突然,虫鱼又逃亡多年,我也只能告诉你我经历的以及我知道的……”
……
风骑列阵,旗帜当风,快马穿过山林河滩,一路往南,周遭的景物逐渐熟悉起来。临近颍川,除了刘义真欢呼雀跃,裴拒霜与司马文善各自心中皆滋味复杂,这条路北伐凯旋时走过,被追杀逃亡时走过,挂印而去投身江湖时也走过,现在回来,景依旧,但早已物是人非。/apk/
裴拒霜按捺不住心中的唏嘘,只盼能解心中困惑。
司马文善和他并辔而行,将六年前发生的事情的始末悉数道来:“义熙八年的暮春,朝廷发生了一件大事,荆州刺史刘毅因为不满屈居我的老师刘裕之下,身怀异心,意图谋反,老师故而上书,奏报朝廷将乱臣贼子赐死,满朝文武震惊。”
“这位刘刺史也起于北府军,功勋赫赫,手握重兵,曾于兴复晋室而尽心竭力,而上表中提及谋反之人,并不只有他,还有出身陈郡谢家的谢混。此一陈情,牵涉朝中与世家,兹事体大,且我最初又没得到半点消息,怕当中有什么错漏误会,便悄悄派人去查。”
“那天早晨,虫鱼来找我,跟我说风骑截获了一些密报,要私下给我看。事关重大,我怕这当中涉及军中机密,便屏退了旁人,独自随他去往飞星阁。”司马文善苦笑:“你也知道,他起初并非拏云台之人,而是我爹留下的家将,当初我被桓玄捉住,他受到严刑拷打也与我一直不离不弃,直到我们脱困,和当时也被关押的阚姨等人一同重建拏云台,他也没再离开。”
裴拒霜稍稍勒住缰绳,偏头看去,司马文善眼里隐隐含着泪花:“他和裴大侠您一样,是个赤诚的人,所以当初您婉拒了阚姨,决定不再回到拏云台辅佐新主之时,我完全可以理解,因为他也再没有见过我爹。”
裴拒霜哽咽着深吸了一口气。
司马文善仰头,让决堤的情绪回流,而后继续说道:“刘毅一直在荆州任上,我与他接触不多,不便评价,但谢混一直在江左,却不像要谋反之人,他相当高傲,顶多也就是在政见上与刘毅略同。当初老师升任太尉之时,谢混曾面露傲慢,我怀疑这当中可能有误会,为他人从中大做文章,而谢家的人也私下找到我,希望我能从中调和,保住百年世家清誉,我才暗自调查此事。”
裴拒霜略一思忖,慎重地问:“那结果如何?”
司马文善先向左右看了看,曹始音领兵在前,正与刘义真说话,两人都不曾回头,离着尚有些距离,方才低声开口:“刘毅与老师之间分属两大阵营,关系已至你死我活的地步,追究其是否有谋反之心已无意义,虫鱼觉得这是一大机会,应该帮助老师除掉政敌,收回权利,而老师那时对我颇为看重,似乎有所属意,如果能得到支持,未来我有可能我坐上那个位置。”
听得此话,裴拒霜也有些坐不住了,身后更是冷汗涔涔,他只是来查阚如之死,本以为最多也就是拏云台内部的纷争,但没想到牵扯如此之大。
拏云台成立之初,虽然受到朝廷的帮扶,为了和江湖第一大门派帝师阁打擂台,也不过是因为晋室几次遭逢流民之乱而想要把江湖人招安,归在自己手里,本质上还是为了济世救民,可这一旦和朝廷和权利沾边,绝没有好事。
他已经经历过一次桓玄篡位,流离四海,不想再经历第二次,可目下他已经涉足其中,无法脱身,只能硬着头皮听下去。
只听司马文善郑重道:“……但我和他发生了分歧。”
“那个时候我们刚好走到飞星阁外,他说他还带了一个证人过来,可以坐实刘毅谋反之心,堵住天下悠悠众口。”
“然后呢?”
“然后他吹了哨子,那人从竹林里走来,我们便要进屋去说。我走在最前面,虫鱼在我斜后方,而那证人则跟在他之后。”
“那时是白天,飞星阁没有点灯,我进屋后感觉到雪光大盛,阳光打在我的眼睛上,我下意识抬袖遮挡,身后传来关门的声音,我预感不妙,回头示警,却发现那个证人不知所踪,而虫鱼则手持水梭杀向我。”
裴拒霜沉思:“你虽然没有继承鲸饮刀,但应该继承了晁先生在拏云台搜集的各种武功心法,如妹在信中和我夸过你的功绩,虫鱼想要杀你应该没那么容易?先前你说,如妹是因为救你才被虫鱼杀害,这中间又是何故?”
司马文善回忆道:“那个屋子十分诡异,光照之下头晕目眩,我的反应要比平时慢了不少,且越来越糟糕,以至行气不顺,行如木偶,想来与那个‘证人’脱不了干系。我被缠住后,虫鱼还想逼我低头,但我仍旧不肯,他急火攻心,便要下重手。”
“我若有损,则要沦为傀儡,届时整个拏云台都会陷入权斗的漩涡,就在我拼着散功,要与他同归于尽之时,阚姨冲了进来。原是她无意间发现飞星阁附近的守卫全部被撤走,心中惴惴不安,特来查看。”
“她见虫鱼要对我不利,便要出手阻止,情急之下,虫鱼便告诉她自己的打算,希望也拉她站在自己这一边,反过来劝我,皆大欢喜。”
“我明白了,以如妹的为人,她一定不会同意。”裴拒霜陡然出了一身热汗,挽缰的手重重垂在大腿上。
司马文善又道:“阚姨不同意,又见我不对劲,勒令虫鱼停手,虫鱼眼见不敌,假意罢休,并告诉她屋子里有一个阵,正是此阵困住了我,要告知她解阵之法,希望此事就此打住。那时我因为受困无法说话,难以示警,眼睁睁看着虫鱼趁阚姨破阵之时,出手偷袭。”
“阚姨中招,但却成功破阵,虫鱼担心我脱困后会对付他,便祭出带毒暗器,趁乱逃走,而阚姨为了救我,最后中毒而亡。”司马文善低下头:“对不起,都是因为我!”
“我裴拒霜不是是非不分之人,此事既与你无关,你何须自责。”裴拒霜拍了拍他的手臂,口中宽慰着,对他的态度已不如初见时那般冷硬,不过虫鱼与他说的话完全矛盾,说明有一人在撒谎,他还是想上拏云台再看看,倒是那个在场的第四人,可以好好查查。
他便问道:“那个证人,你还记得长什么样子么?”
“我记得那个人下巴上长了一颗痦子,生得浓眉大眼,一眼望去慈眉善目,十分亲和,看着有些不像中原人。人是虫鱼带来的,所以我才不曾设防。”司马文善轻轻敲了敲额角,努力回忆。
裴拒霜问:“可查过来历?”
司马文善沉声道:“知道名字。”
“叫什么?”
“……九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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