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坛之下的鼓点越发密集了,霍聿怀缓过一口气,也拾回了思考的能力,但这也许也不是什么好事,因为那小祭司也不知在何时走到了他的身前,灼烈的火光中,少年的眉眼也显得越发惑人,竟看的霍聿怀移不开眼。
有那么一瞬,他联想到了许多隐秘流传的传说,而每一个故事里似乎都有一个诡秘绮丽的身影,或是仙泽灵川中的山精野怪,或是阴曹地里的判官艳鬼……
可那些存活在人们臆梦中形象,也有这样姝靡的眉眼吗?
突然间,霍聿怀手中的重量一轻,原来是这个小祭司拿走了刀,他还顺手挽了个刀花,看得出十分熟悉这种武器。
而紧接着,他又转身拿起了卫景桓托盘里的银碗,容器中是粘稠的血液,他显然很讨厌着东西,但还是勉强自己一饮而尽,于是他双眉紧蹙,连着眼尾的殷红都带上了几分怠倦。
“咔哒。”
银碗落回托盘中,血渍染上了少年的嘴唇,这抹浓重的鲜色简直是触目惊心,甚至还与那眼尾眉心的殷朱遥相呼应,如同画龙点睛,一瞬间就让这本就不似凡人的年轻祭司更显诡艳。
“轰隆隆……”
十面牛皮鼓被一同捶响,雷霆般的声音滚滚荡开,饮血后的少年祭司也不再耽搁,他提着刀转过身,缓慢而轻盈走向祭坛正中央,腰间沉重的铜铃阵阵绵鸣,如此轻灵的声音竟然没有被鼓声压制,反而自在地游荡在巨响的间隙之间,动人心魄。
鼓声的轰鸣越来越响,却在堆积到顶点前戛然而止,而与此同时,少年祭司恰好在祭台中央站定,死一般的寂静中,他缓缓举起手中的重刀,刀锋直指东方,也直指夜色下的山川大地。
自古以来,靼人的信仰中就流传着厌恶黑夜的习俗,他们总是认为罪恶与不详都藏在黑夜里,因此一旦想要祛除邪祟,就要勇敢甚至狂妄地向夜幕拔刀。
“轰——!!!”
鼓声骤起,刀锋落下,祭坛之下的祭司们齐声合唱,祭坛之上的少年凌空劈斩,伴随这古怪肃穆的歌谣,旋身舞刀!
他的周围没有敌人,只有无形的黑暗,于是他一往无前地与这夜幕为敌,把手中的钝刃石刀都当做了神兵利器,腾身纵跃间杀意凌凌,像是要剜出所有藏在黑暗中的污秽。
这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的舞蹈?它完全由刀锋的劈砍组成,没有任何绵和的节奏,更不存在温软的转折,不论是舞刀的人也好,配乐的曲也罢,一切都是为了刀锋所向,一击比一击刚劲,一刀比一刀致命,在稠烈的火光之中,少年身上的图腾也像是轰然灼烧的火焰,裹挟着他的血肉与灵魂,献祭给草原之上的穹苍。
鼓点与斩击相合,咒乐同铃声交错,女人和男人的声音在沉重的鼓点中被捶打,又在连绵的铃响里裹缠,它们彼此交融,齐心协力地呵斥咒骂着邪祟,一同托举起祭台上的刀舞。
即便是不使用“谛听”,霍聿怀都能猜到靼人们的心声,此时此刻,他似乎也被卷入了意念的洪流,也许敬拜自然是所有人的本能,它在流淌的血液中,却又会因炽烈的温度而沸腾。
鼓乐越来越响,霍埃兰勒的动作也越发沉重,黑石雕刻出的大刀被阴影包裹,带来了开石劈山般的力量,在祭司的指令之下调度起这方天地间的黑影——
假如此刻有人能分神看看自己的影子,就会发现它正向着刀锋的指向而涌动,在无数火炬与篝火之下,与鼓点一同震颤,随刀锋所向奔涌,所有人的影子正理所当然地连在一起,一同振荡,正如巨大的涟漪,环绕在中心祭台之下!
终于,雷霆般的鼓声和骤雨般的刀舞一同放缓了节奏,给了人们喘气的间隙,但缓慢下来的劈砍却带上了更加可怖的力量,在少年祭司袒露的胸膛与手臂上,肌肉之间青筋迸起,切割着紧密优美的纹理,那些殷红图腾就此硬生生地活了过来,发出不存在的嘶鸣。
鼓声越来越慢,它所托举的每一刀都要更加沉重,它们一同紧攥着所有人的心跳与脉搏,在耳膜鼓噪和血肉轰鸣中千锤百炼……
地面上的影子已经彻底拜托了火光的束缚,它们彼此纠缠,像是鱼群一般奔腾在大地上,追逐环绕,一刻也不止歇。
这一切的一切叠加在一起,终于落在了最后一刀,那是最后的刀锋,它仍旧指向东方,仍旧指向草原山川,可当祭司终于停止了脚步、将石刀平举至眼前时,阴影从地下升起,熄灭了这片平原上的所有火光。
火炬与篝火熄灭了,但没有一个人因此惊呼,所有的眼睛都望着祭坛,望着那柄石刀。
漆黑的刀身上早已遍布龟裂,也许有一阵风拂过,或者根本就无需外力,这石刀就这么彻底粉碎,化作无数齑粉,散落在阴影中。
即便褪去了火光,一切都还是那么清晰明了,原来在东方的天际,早已不知不觉擦了白。
*
夜幕与火光一同离去,晨光微薄地洒在大地上,邪祟已退,接下来就是祝福和崇拜,祭司们手挽着手登上祭台,颂扬起敬拜天地草原的歌谣。
正如南人的仪式会看黄道吉日,靼人的祭祀也挑选了最好的时候,作为开幕的驱邪结束后,天际恰好擦亮,黎明到来,又是一个崭新的日子。
卫景桓稳稳当当地捧着手中的托盘,即便跪坐也把后背挺得笔直,要是他以往在认错时能有这态度,也不知能免去多少次皮肉之苦,只可惜此时的叛逆小青年并没有这个觉悟,他甚至都没认真去听祭台中的春日赞歌,只把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自己身侧。
此时此刻,霍埃兰勒就站在两个祭品西贝货之中,手里横持着骨笛,配合着赞颂的鼓乐吹奏曲调——所有的祭司都会为正在祭祀的同僚们伴奏,而他也不例外。/
由此可见,想要低成本又效果好的联欢晚会,还得是压榨演员。
不同部族的祭司们轮流登上祭台,或是祝福同胞,或是恩惠牛羊,而随着朝阳逐渐升起,伴奏的乐声也愈发轻快起来,卫景桓只觉得胸膛里正涌动着前所未有的欣快,也不知道是不是祭司们祝福的缘故,连跪麻了的双腿都得到了极大的缓解。
人一旦飘了就很容易做些不理智的事情,再加上卫景桓对靼人的信仰也没什么敬畏,他的双眼便开始不老实了,借着破旧面具的缝隙,偷偷地往一边溜去……
真是想不到,这个小祭司的舞也这么漂亮,那刀舞应该是从刀术中衍化来的?或者反过来,那种刚猛的力道和夸张的幅度,很容易令人联想到一些旧事——据说在靼人西征时,汗王曾组建起一支威名赫赫的军队,以大开大合的“□□”闻名,让敌人的骑兵们闻风丧胆。
骨制面具毕竟遮住了大半张脸,再加上卫景桓是跪坐在地上的,高度有限,因此发挥余地也非常小,他眼睛就是瞟抽筋了也只能看到那小祭司的腰……
铜铁铃铛坠在劲瘦的腰肢上,与毛皮一样暗淡无光,唯一的亮色只有一块巴掌大的装饰,看上去像是银铸的小刀,在凉白的晨光中熠熠生辉。
卫景桓恍然大悟,这东西就是狼刀了吧!有身份的靼人男子都喜欢佩戴这东西,只不过他见到的都是黄金青铁,还从未有过这样没有瑕疵的纯银,虽然没有富贵霸道的珠光宝气,却恬静清冷,美得仿佛月光。
真不愧是小祭司,连身上的狼刀都这么与众不同,真是配他。
刀身和刀柄之间盘旋着复杂的纹路,大概是鹿角和枝叶,卫景桓隐约瞅见了像是字迹的镌刻,那方方正正的模样,看着竟像是南人的文字,可惜光线昏暗,纹样又太小,实在是看不清楚。
不,怎么想都不可能吧?靼人祭司的刀上怎么可能有汉字,应该还是什么方块状的图腾而已。
唉……
真是独特的刀,要是能让他仔细瞧瞧就更好了,如果还能让他上手摸一摸……
卫景桓这么不切实际地想着,他要是再努努力,堂堂正正地打赢这小祭司,能求着人家把狼刀送给他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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