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说达日嘎赤这辈子最厌恶恐惧什么,那必定是靼人的内战,他在少年时期就因为老王庭的分崩离析而吃尽了苦头,青年时又因部族倾轧而屡遭劫难,即便是壮年时的草原征战,他也不得不杀死许许多多的靼人同胞,这些都叫他痛惜歉疚,致死都难以释怀。
而现在,在达日嘎赤的南下雄途中,又有人迫使他窥见了曾经的噩梦,作为一个临死的父亲,一个命不久矣的君王,他会这么做?是急着否认吗?还是想尽办法去辩驳?
“哈哈哈哈!”达日嘎赤朗声大笑,“原来如此,这就是你引以为傲的先见之明!拿下他!”
怯薛们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赶紧上前,眨眼睛就把人按在了地上,长刀短匕对准了他的脖颈。
霍聿怀没有反抗,他甚至还表现得十分愉快:“怎么?可汗终于决定灭口了?”
达日嘎赤缓缓落座——他确实是要撑不住了,剧毒蔓延,让他的下身完全失去了只觉,现在也只是强撑着最后一口气。
“不要用毒蛇的心情去揣度雄鹰的胸襟!”达日嘎赤高高地仰起头,“杀你?让我的祭司和勇士们染上你腥臭的血吗?不,那太肮脏了。”
他深深地喘了一口气:“……我的孩子们,进来吧,你们回来得正是时候。”
宫殿之外,那三个熟悉的身影先后入内,连缪宣都没怎么注意到他们的到来,小系统贴心地小报告:【格日勒图最先,目标二挑拨离间的时候到的,站在门口没动,阿拉坦和朝落门刚到,一起来的。】
三人都有着类似的任务,但他们抵达王庭的先后顺序却十分微妙,在霍聿怀说了那样一番话后,场内众人难免露出了些许情绪。
而在达日嘎赤叫破行迹后,当先跨入宫殿的同样是格日勒图——他的手中提着一把刀,刀刃上站着血迹,被腐蚀得坑坑洼洼。
大殿内如同森罗鬼蜮,遍地是死状凄厉的尸骸,但达日嘎赤反倒是笑了:“格日勒图,那是什么?”
格日勒图却没有笑,他定定地望着父亲与叔父,良久后,他又缓缓地看向霍聿怀,这才森冷地道:“毒蛇的血——我本想让细作尝尝它的滋味。”/apk/
话虽如此,但格日勒图显然是没机会了,因为霍聿怀早已中毒,不久后就会在剧痛中死去。
格日勒图把自己的情绪藏住了,但阿拉坦已经目眦欲裂,他双目猩红,死死盯着霍聿怀,而朝洛门也与他的弟弟差不多,靼人的勇士似乎都是这样,比起为亲人哀痛,他们更迫切地想要撕碎仇敌。
此时此刻,亲兵与侍卫们团团守护在宫殿之外,而宫殿内也恢复了肃穆的死寂,不再有人因为剧毒和痛苦而挣扎——寥寥几个捱过的人已经脱离了痛苦,绝大多数捱不过的人全部死去,只留下达日嘎赤,仍然不愿屈服。
“父亲——”阿拉坦忍不住开口了,还不等他说些什么,达日嘎赤就制止了他。
高座之上的可汗汗出如浆,但他的双眼仍旧灼人,他握紧了双拳:“我的儿子们,你们都已经长成了强壮的勇士,现在告诉我,你们会为了我的遗产厮杀吗?你们以长生天起誓!”
谁也没想到可汗会问出这个问题!以长生天起誓,这就是不能说谎的问答,逃避和狡言都是不合格的证据,但说出真话……
大殿内的气氛似乎顿时就变得火花四溅了起来,在这片短暂的凝滞中,所有人都陷入了暂时的沉默。
阿拉坦的视线在他的父亲与老师身上游移,鹰隼一样锐利;朝落门则一如既往地低垂眼眸,看不出情绪;只有格日勒图,他慢慢地露出了一个微笑。
“锵啷!”
一声闷响打破了死寂,格日勒图扔下手中残破的刀,朗声道:“是!我们迟早要决一死战!”
大殿里的怯薛们震惊地望着他们的合法继承人,这其中当然也包括格日勒图的两位兄长,但直接造成这个局面的霍聿怀却不再微笑,他的神情晦暗变化,而达日嘎赤……
达日嘎赤的双眼倏然亮起,哈哈大笑!
笑罢,可汗质问:“好!好啊,我的儿子!你说决一死战——你要怎么决一死战?”
“等到靼人的铁骑占据所有的土地!苍天之下不再有不是奴隶的异族!”
格日勒图朗声回答,他又阔步向前,径直经过霍聿怀,没有给这个匍匐在地的家伙任何关注,他只看着他的父亲,又单手捶打自己的胸膛,像是要剖出其中跃动不息的心脏——
这得是多么傲慢的宣言?好像在格日勒图看来,靼人必定能占据所有的土地,而直到那时,才轮到他们兄弟相争、杀出一个真正的汗王!
再然后,阿拉坦和朝落门不约而同地笑了,兄弟俩的神情出乎意料得相似,他们很少会露出这样直白又野蛮的神情,即便是阿拉坦,也总是喜欢用豪迈来遮掩自己的凶戾,而不是像现在这样……
仿佛狼闻到了血,鹫望见了尸。
格日勒图已经走到了可汗的王座之前,他单膝跪下,定定地凝望着他看上去仍旧强壮伟岸、实则奄奄一息的父亲,有那么一瞬间,他的表情扭曲了,但他很快又压下了心底的悲怆,反手抽出后腰的狼刀。
格日勒图猛得转过头:“我的哥哥们,你们在等什么?”
阿拉坦早已抽出了狼刀,在听到这话时哼笑了一声,随即他竟然高举起刀,狠狠地劈向小臂,巨力之下钝刀入肉,鲜血噗嗤嗤地滚落!
而比起阿拉坦,朝落门还要更干脆一些,因为他的狼刀出乎意料地锋利,只需一抖手腕,便轻而易举地割开了皮肉,引出淋漓的血液。
格日勒图又怎么会落后?像是所有在草原上、苍天下、雪山前盟约的首领们一样,他用刀尖挑开了血管,灼热的生命力随着血液迸射,与他血脉相连的兄长们遥相呼应。
“长生天在上。”格日勒图轻轻地祝祷,他转向在场唯一的祭司,在两人四目相对时,他凌厉的视线蓦地就温柔了下来。
他甚至朝缪宣笑了笑:“……长生天在上,请见证我们的誓言。”
相传,在遥远的过去,草原上的部族也是分分合合,当他们想要达成盟约之时,部族首领们便求苍天见证,在滚烫的血液前相约,舔舐伤口为盟,用奶酒祝祷,以性命立誓,永不背叛,万死不辞。
也许靼人真的能够感应到祖先的意志吧?三人先后举起了手,在祭司、首领、亲族与敌人的见证下,坦诚地面对彼此,用灵魂起誓。
阿拉坦:“我将向北进发,奴役所有与冰雪为伴的民族,掠夺罗刹的矿产与珍宝,占领草原以北的所有土地。”
朝洛门:“我将向西出征,重复王庭西征,跨越戈壁沙漠,攥取诸国荣光,占领草原以西的所有土地。”
格日勒图:“我将向南进军,击溃南朝夺取中原,吞没竺天古宛,占领草原以南的所有土地。”
挈绿连啊,从草原一隅走出的王庭,注定要让这片大陆恐惧,当鞑靼的铁骑践踏万里河山,没有民族能抵挡这天灾一样的人祸……
几乎就像是,苍天降下的惩罚,警醒乐土之上的怠惰。
狼群,从草原的深处咆哮着奔腾而来的狼群,他们要霸占每一寸土地,猎杀每一头牛羊!
至于草原以东?那里是无尽的海洋,靼人不惧怕海洋,但是讨厌咸水——马匹都不肯饮用的水源,必然是被长生天所厌恶的地方!
格日勒图甩去手上的血液,端起父亲身前的奶酒,酒水里混杂了达日嘎赤的血液,苦涩莫名,他喝下三分之一,递给身边的亲兄弟,朝洛门喝下一半,再递给他的二弟,阿拉坦一饮而尽,将海碗投掷再地上,上好的瓷器碎成粉末,这一声炸响,唤醒了入梦般的众人——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达日嘎赤开怀大笑!这个垂死的人爆发出了前所未有的生命力,他的胸膛剧烈起伏,他的双高高举起,掌心直朝向天穹,“您看到了吗!您看到了吗——我挈绿连的儿子们,他们要吞吃这苍天下的土地啊!!!”
活着的人们从尸骸中站起,又在血肉与秽物间下跪,他们再也不会害怕了,即便大可汗在阴谋与刺杀中逝世,还有更加强壮的首领继位,他们只需要奉上生命与灵魂,追随着族群的脚步……
也许靼人都是这样的,无数次的天灾把剽悍的野蛮刻入他们的骨血,只要这世上还剩下一个靼人,这个民族就不算是被彻底击溃。
“长生天啊,保佑我们,草原之母呀,支撑我们……”
达日嘎赤捂着胸口,低声吟唱,他的口中不住地吐出鲜血,他的眼里落下滚滚泪珠,“愿风带来胜利的喜悦,愿雨带来敌人的覆灭……”
缪宣不住地低声咳嗽,在深吸了一口气后走上王座,为达日嘎赤擦拭耳鼻中淌出的血,他是这里最后一个祭司,他该为逝去的君王送别!
达日嘎赤的玩笑一语成谶,他真的死在了缪宣离开之前,他死在了断肠一般的苦楚中,他也死在了无尽的希望和骄傲里。
“愿祖先的灵魂显灵,愿胸前的道路畅通……”
达日嘎赤死了,谁又在唱这首歌谣?缪宣也分辨不清了,它本来就是属于每一个靼人的,从生唱到死,从死唱到生,当他们牙牙学语时,族人用歌谣当摇篮曲,安抚孩童入睡,当他们奄奄一息时,祭司又把歌谣作安魂乐,祝福魂灵长眠。
缪宣只觉得胸膛里是一阵气血翻涌,又忍不住咳出血来,但很快就有人来扶住了他——不出预料,果然是格日勒图兄弟,他们既是他的弟子,也是他的血亲,还将是他未来的可汗。
“愿风带来胜利的喜悦,愿雨带来敌人的覆灭……”
活着的靼人们发纷纷站起身,他们见证了大可汗的逝世,宫殿外的兵卒也不再肃然,而是随着一起默念起苍狼白鹿传下的歌谣。
缪宣靠在格日勒图的手臂上,鼻尖满是血腥味,他们四个人都流了血,也不知道这是属于谁的。
不过这一回不需要缪宣再做什么了,阿拉坦帮他擦去了脸上的血渍,朝洛门则整理起父亲的遗容,他们将一送达日嘎赤去往另一个世界,去靼人的长生天上,也许是魂魄,或者是精神,他们将永远同行。
“长生天啊,保佑我们,草原母呀,支撑我们……”
缪宣轻声念诵,格日勒图扶着他跪坐在达日嘎赤尚且温热的尸体前,于是他合上了那双灰暗的、但仍旧如同鹰隼一般的眼眸。
达日嘎赤的遗容宁静而安详,根本不像是毒杀的受害者,缪宣合了合眼,随后他抬起头,望着面前人间地狱一样的死亡筵席,以及正对着他的……
霍聿怀死了,他坐倒在地上,七窍流血,死不瞑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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