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再喜头发略秃,在春日阳光下闪闪发亮。侯卫东站在周昌全身后,看到陈再喜头顶上的闪光,觉得有几分喜剧色彩,只是在这种严肃的场合下,他将脸绷得很紧,用目光与陈再喜微微示意。
相对于邻近茂云市的官场地震,沙州算得上风平浪静,昨天晚上听了济道林汇报的案情,周昌全的直觉是第一纪检监察室小题大做:“堂堂地级市财政局长,手里过的资金都是以亿为单位,只要不朝腰包里放,出差多用些钱,实在是小事一桩。”
正式座谈开始以后,陈再喜清了清嗓子,表情变得很严肃,道:“近期省纪委收到数封检举信,内容是关于沙州市财政局长孔正义收受贿赂之事,纪委副书记廖平同志专门作了批示,由第一纪检监察室负责调查此事。我先读一读廖平同志的批示……”
等到陈再喜介绍了案情以后,济道林不慌不忙地道:“第一,市纪委全力配合第一纪检监察室办理此案,市纪委抽调纪委副书记钟洋配合陈主任开展工作;第二,从这封检举信反映的内容来看,总体数额不大,而且只有汽修厂一事属于受贿情节,我的想法是暂时不对孔正义进行直接调查,也不采用双规等手段,主要采用外围调查的方式,这样有利于沙州市的稳定。”
当济道林发言完毕,陈再喜道:“周书记,请你指示。”
周昌全道:“对于腐败变质的干部,市委态度鲜明,严惩不贷,决不姑息。”他略为停顿,道,“但是,也不能仅凭几封检举信就对重要干部采取措施,毕竟信件只是一面之词,并没有其他证据对其提供佐证。我同意济书记的意见,先由省纪委第一纪检监察室与沙州市纪委组成联合调查组,进行秘密调查,如果得到确凿证据,可以立刻采取行动。我的意见仅作参考,如何操作听省纪委领导安排。”
此时,陈再喜得知了沙州市委的准确态度,他暗自纳闷道:“这种检举信多得很,一般情况下让沙州纪委调查就行了,实在没有必要让我们亲自到沙州来一趟。廖书记真是小题大做,他也是老纪检了,为什么要做出这样不合常规的安排?”这个问题,他想了很久也没有头绪,只是领导安排了,他就只得执行。
“周书记,济书记,感谢对省纪委工作的支持。我先谈谈具体的措施:一是到财政局查账,具体名目就由济书记来出;二是找顺发汽车厂谈话,同时清查汽车厂的账目。这两个小组同时进行,待结果出来以后,根据结果来安排下一步的工作进展。”
周昌全点了点头,道:“济书记,就请你亲自挂帅,配合陈主任搞好调查,这是对省委负责,更是对沙州全市人民负责。”
陈再喜在省纪委办了许多大案子,这等小案子他原本兴趣不大,与沙州市委主要领导交换意见以后,大家便开始闲聊。
吃过午饭,侯卫东陪着周昌全离开小招待所。离开了小招,周昌全脸上的笑容便消失了,语重心长地对侯卫东道:“小侯,当领导最重要的是什么?”
侯卫东还在思索时,周昌全将答案说了出来:“是廉洁。孔正义是堂堂的财政局长,如果真是贪这些小钱,太没有眼光,也太不值得。你以后当了领导干部,一定要记得我今天给你说过的话。”
“周书记放心,我绝对不会在经济上犯错误。”
侯卫东说这话底气很足。他如今是副处级,工资有一千一百多一点,可是他以母亲的名义开了石场、煤矿,还在精工集团有股份,因此他不用贪污受贿也能保持着相当的生活水准,自然不会贪图小钱。
周昌全也不多说,走到小招前院,突然感叹了一句:“当官也不容易,耗费心血多,还得随时提防有暗箭中伤。我的两个儿子,坚决不允许他们从政,安安心心从事技术工作。”
侯卫东听见周昌全话里话外的意思,应该对孔正义比较维护,心里琢磨道:“有没有必要暗中给孔正义通一通消息?”
当然,这个事只能暗中琢磨,暗中领会周昌全的意图,如果出言询问,则会犯忌。
跟着周昌全回到了办公室,侯卫东还没有做出最后决断。
晚上下班,侯卫东将周昌全送回了家。到了新月楼门前,同平常一样,与马波挥手告别,刚走到中庭,从小区花园旁的木椅子上站起来一个人,喊了一声:“侯主任”。
站在花园旁的人正是财政局长孔正义,此时他没有带随从,一个人站在一棵浓密的杨树下面,正对着侯卫东挥手。
见到孔正义,侯卫东自然知道他是什么意图,脑袋里紧急思索了一遍,想好了对策。
果然,孔正义开口就问道:“侯主任,是不是省纪委派人来查我?查我什么事情?”
侯卫东很严肃地反问道:“谁说的?”看着孔正义的神态,他心想:“孔正义消息真是灵通,也不知谁跟他说的。”
孔正义脸色灰白,此时的他没有当财政局长的威势,道:“这是有人存心陷害,我在沙州当财政局长,经手的钱都是以亿来计算的,要找点茬实在太容易了,我知道是谁写的检举信。”他低声问道,“老弟,周书记是什么态度?”
侯卫东想了想,很艺术地回答道:“两句话,十六个字,一是认真调查,证据说话;二是严惩不贷,决不姑息。”
孔正义再问:“省纪委是哪一位同志带队?住在哪里?”
侯卫东见孔正义有着刨根问底的劲头,心里有些不悦,道:“这个我不太清楚,恐怕要问济书记。”
他为了将周昌全暗中回护的意思讲清楚,解释道:“八个字的核心是以证据说话。现在一切按法律来办事,证据才能说明问题。只要没有证据,什么事都不会发生,有证据,想赖也赖不掉,明白吗?”他就差说出“将证据毁掉”这五个字了。
孔正义慢慢品了品侯卫东的意思,道:“侯主任,谢谢你,大恩不言谢,后会有期。”
两人握手告别,侯卫东上楼,孔正义亦回到了家中。
孔正义将藏在身上的录音机打开,将今天的录音重新听了一遍。前面三段已听得烂熟,他就直接跳过,最后一段是与侯卫东的对话,听了一会儿,孔正义骂道:“侯卫东真他妈的狡猾,说了半天,居然没有一句话落下把柄。”
将自己关在书房里,忐忑不安的孔正义不断地听磁带,多次听到侯卫东所说“有证据,想赖也赖不掉,明白吗?”时,他终于恍然大悟:“侯卫东其实将周昌全的态度说得十分清楚,认真调查,证据说话,严惩不贷,决不姑息,其实关键的还是前八个字,只要没有证据,就万事大吉。”
“这个侯卫东年纪轻轻,心机真他妈的深,终究要成大器,他妈的。”孔正义想着侯卫东这一番冠冕堂皇的说辞,忍不住骂了一句。
他将那封复印的检举信拿了出来,又研究了一番,确信自己将所有事情做得天衣无缝,这才暗自放下心来。
一个人关在书房里后,他从隐秘处拿出一把普通的防盗门钥匙,这是他另一套房子的钥匙,也是他最大的秘密。当了这么多年的财政局长,也有不少积蓄,他不敢将这些积蓄放在家中,而是用一张外地身份证买了一套住房,专门存放这些积蓄。
这个秘密,连他老婆也不知道。
将钥匙放好,孔正义在书房里转来转去,慢慢变得咬牙切齿,甚至有些目露凶光:“梁朝,你他妈的太过分了,我跟你没完。”
这时,副市长刘传达打来了电话。孔正义道:“刘市长,放心,没事,纪委查的都是小事,我已经处理好了。”
与孔正义在新月楼中庭分手以后,侯卫东快步回到了新月楼家中,他几步来到阳台,将阳台的灯光关掉,将自己隐身在黑暗处,观察着楼下的动静。他家的阳台视线很好,能看到大门外很远的地方。
矮小而微胖的孔正义在新月楼外面行走着,在昏暗的灯光之下,孤单的身影拉得很长,此时的他,没有了当财政局长的豪气,和普通的为了生活而奔波的中年人模样相差不多,就在街道上孤零零地走着,失去了随从的官员,和普通人有着同样的背影。走了两三百米,他在一辆普通桑塔纳车前停了下来,扭头看了看左右,这才进了小车。
在卧室里,小佳大着肚子坐在椅子上,拿着一本杂志,却没有看,有一句无一句地与母亲陈庆蓉说着话。
新月楼的房子是三室一厅,小佳怀孕以后,陈庆蓉和张远征搬到了新月楼,以方便照顾小佳。
陈庆蓉将家里以前的旧裤子剪开,为即将出生的小宝贝做尿布。“还是这种用过的棉布好,小孩的皮肤嫩,一定要用软的。”
小佳站在一旁看着母亲快乐的表情,道:“现在大家都用尿不湿,很好的,用布尿布太麻烦了。”
陈庆蓉不容置疑地道:“这事你不懂。我从来不信尿不湿。尿水整夜都兜在小孩的屁股上,想起来都起鸡皮疙瘩。这样兜久了,小孩的皮肤肯定受不了。”
“听用过的朋友说,用了尿不湿,小孩睡眠要好一些,有利于孩子成长。”
“这些都是骗钱的玩意儿。”
小佳知道母亲素来执拗,也不多劝,反正尿布用了几千年,大家都用得好好的,也没有出什么事情,就继续保持传统吧。
陈庆蓉剪了一会儿棉布,道:“以后有了小孩子,家里的事情就比以前多得多了。卫东平时回来也不做家务,天天钻到书房里,他就是坐坐办公室,肯定没有你爸爸上班时辛苦。当年我们生你的时候,没有请人,就我们两口子带小孩子,那时你爸别提多勤快了,回家用肥皂洗了手,就开始煮饭。”
小佳对于母亲的唠叨是哭笑不得,道:“妈,你怎么还是这种脑筋?卫东每天忙得脚跟翻到脚背上,回家有时还得写稿子,家务事本来就不多,何必让他来做。”
在工厂家属院里,素来多彪悍的女工人,她们在工厂里顶得上男人的角色,在家里更是占据了绝对优势。陈庆蓉看惯了女人声音大男人声音小的场景,对于张小佳和侯卫东的关系便有了隐隐的担心。一来担心女婿不做事,家务事全让女儿一个人做,会累到女儿,特别是有了小孩以后,家务事猛然增多,陈庆蓉就想让侯卫东来分担家务。二来女儿太温顺,看样子恐怕管不了侯卫东,她准备给小佳鼓鼓劲儿,让女儿也慢慢地管着女婿,什么事情只要形成了习惯就好办了。
侯卫东在阳台上偷窥完毕,走到客厅,正准备回书房看一看宣传部给周昌全准备的讲话稿,陈庆蓉从卧室走了出来,手里还拿着一些棉布。她看了看餐桌上摆放着的碗筷,对侯卫东笑道:“卫东,我在给小孩做尿布,手里不方便,你洗洗碗,行吧?”
侯卫东跟着周昌全长期在外面应酬,在家里吃晚饭的时间微乎其微,难得有时间回家吃饭,再加上小佳一直提倡晚上少吃饭,因此每晚都很简单,侯卫东基本上没有洗过碗。
今天他在外面吃了晚饭,没有想到家里并没有洗碗,听到岳母吩咐,稍一愣神,就笑着挽袖子,道:“妈,你辛苦了,我来洗碗。”
侯卫东挽着袖子,动作麻利地将饭碗收进了厨房。在上青林数年时间,他很多时间都是自己弄饭吃,对于家务事情并不陌生,只是在沙州与小佳团聚以后,他才基本上不做家务事。
小佳腆着肚子,站在厨房门口。侯卫东正在“哗哗”放水洗碗,扭头道:“别进来,地面滑。”小佳站在门口看着侯卫东做事,很有兴趣地道:“在我的记忆中,你就没怎么洗过碗,现在看起来动作还算麻利,不算是酒囊饭袋。”
等侯卫东洗了碗回到书房,小佳腰有些酸,就躺在床上休息。陈庆蓉坐在床边,拆了一些线手套,飞快地给小家伙打背心,她打惯了毛衣,双手如飞,看得小佳眼花缭乱。
“对男人要关心,但是也要严加管理,男人就和小孩子差不多,三天不管就要上房揭瓦。”陈庆蓉顺利指挥侯卫东洗了碗,就坐在小佳床前给她言传身教。
小佳道:“爸到哪里去了,怎么还没有回来?”
陈庆蓉道:“你爸是厂里的技术骨干,他们这一批老工人离开工厂以后,许多技术活就无法做了,厂里决定返聘一些技术骨干回厂里。你爸闲着难受,今天朱言兵厂长给他打了电话,他就回厂里去了,昨天给卫东说了这事,他也觉得挺好。”
小佳知道朱言兵是想利用老爸来走侯卫东的门路,看到父母都挺高兴,也就没有说破。
到了9点,张远征才从厂里回来。他今天与好几个一起退休的老朋友见了面,朱言兵亲自作陪,在厂食堂吃饭。有厂长作陪,几个老家伙自觉很有面子,不知不觉就多喝了些。
进了屋,张远征满脸通红,大声宣布道:“从明天起我担任第五车间的技术顾问。”
陈庆蓉见老伴醉得站不稳,气狠狠地道:“喝不下马尿,就少喝一些,别在这里出洋相。”
张远征脸红红的,他只是想笑,手舞足蹈地说道:“现在的年轻人不好好学技术,好高骛远。想当年我们当学徒那一会儿,天天跟在师傅身后,抓住一切机会学技术。现在倒好,师傅苦口婆心地教,他还不愿意学。”
他们这一代工人,无论是什么工种,都是以技术为荣,一个技术好的师傅,在厂里是很受尊重的。而进入了90年代,不少企业破产,甭管有无技术,大家统统下岗,这直接影响了一代人。许多厂里的年轻人并不愿意老老实实地学技术,有许多技术含量高的活,厂里不得不请老师傅回厂。
陈庆蓉知道张远征酒量浅,见他站立不稳的样子,知道其已醉了,一边数落着他,一边就准备将其扶进屋里。刚走两步,张远征只觉肠胃一阵排山倒海,他根本控制不住,就在客厅里吐成了天女散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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