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方有这样的针速,自己就不能托大了,辜三妹急忙也跟着下针,然而一步慢步步慢,她的针速本来就不见得能比林小云快,更何况心浮气躁之下两番出错,这一来便更落后了。
眼看一炷香烧完,林小云气定神闲地收了针,绣地上错落有致地出现了十二朵梅花,黎嫂看得欢喜赞叹:“好梅花,好针工!真是漂亮啊!”
辜三妹那边却只有九朵,最后一朵还没能完成,林小云站起来施施然给辜三妹敛衽行礼,很欠揍地道:“姐姐承让了,果然让了我三朵梅花啊。”
辜三妹气得跳脚,指着林小云就骂:“你个贱人!这局不算!你晃点人!”
评审还没发话,对方陈伍氏已经喝道:“三妹,不得无礼,退下!”
这时大局已定,林叔夜也不再装怂了,淡淡道:“陈师傅,这局不算么?”
那位乌石坊的坊主虽然是此次的带队,但在福瑞德内部的地位其实不如陈伍氏,因此林叔夜直接向她发话。
陈伍氏看了双方的绣架一眼,问罗六姐:“你觉得怎样?”
罗六姐道:“愿赌服输,何况就算第一朵不算,三妹还是输了两朵。”
陈伍氏点了点头,道:“不错,对面这位绣娘针工出色,三妹如果不是轻敌也未必能赢,何况她心浮气躁,这一场输得不冤。”她说着转向辜三妹,忽然正色厉声道:“三妹!这个亏你可记住没有!”
辜三妹吓得慌忙应道:“我,我……我记住了……”
陈伍氏道:“福瑞德年轻一辈里头以你天分最高,在庄内你罕逢敌手,日积月累之下让你不知道天高地厚!这次斗绣虽然输了,但如果你能痛定思痛,将来于你却是有益的。还不上前谢过给你教训的这位姐妹。”
辜三妹一脸委屈,却还是对着林小云福了一福说:“谢谢这位姐姐,我输了。”
众人见了均想:“福瑞德不愧是广东十大名庄之一,这位伍师傅也果然有宗匠度量!”
便听陈伍氏对林叔夜道:“林庄主,这一场是我们输了。”
林叔夜淡淡道:“好,那准备进行第三场吧。”
陈伍氏道:“所以这位黎师傅打头阵,是贵庄故意示弱么?林庄主好算计!只不过刺绣之道,最终还是要真功夫见个高低!一点阴谋算计,影响不了大局。”
林叔夜笑道:“说的没错。”
陈伍氏道:“看林庄主胜券在握的样子,想必贵庄还藏有高手了。却不知针速比这位云娘如何?”
林叔夜哈哈一笑,也不回答,对旁边喜妹道:“请姑姑上场吧。”
这广东海面的四月,太阳已经颇为毒辣,所以在赛场的两边各设了两个小帐让双方师傅可以休息,喜妹进去将高眉娘扶出来,只见高眉娘已经脱下了之前的粗布衣裳,换上了一间薄薄的白衫,脸上蒙面巾也撤去了,换上了飞凰面罩,白衫简约到了极致、面罩却华丽到了极致——若是她一开始就以此风姿示人,只怕凰浦这边要装低调也不能够了。
林叔夜上前一躬:“姑姑,有劳了。”
高眉娘上前,来到陈伍氏跟前,目不斜视,敛衽一礼,陈伍氏眼神带着审视,也敛衽还礼,问道:“这第三场,贵庄要怎么比?”
高眉娘道:“随意。”
这话在陈伍氏听来可是狂到没边了!她是准备挑战袁莞师的人,眼前这人竟然敢在自己面前说“随意”?
便是陈伍氏有再好的度量,这时也忍不住哈哈笑道:“直辅捆插、绕编平织,粤绣八门你全能么?”
高眉娘道:“都可。”
陈伍氏冷笑了起来:“那好啊,妾身最擅长者在绕绣。你说都可,敢跟我斗绣龙鳞否?”
福瑞德这边,听说陈伍氏要绣龙鳞都吃了一惊,要知刺绣功夫达到或者接近宗师级的人,虽然必须诸法皆通,但其中仍必有最擅长者,比如袁莞师在诸法皆通的同时,便以绣荔枝驰名天下,而陈伍氏则擅长绣龟龙麒麟,尤其是其迭鳞针法更是一绝,这是她压箱底的绝技,这时当气话说出来,自然叫福瑞德这边的人吃惊了。
辜三妹性子较直,就说:“伍姨,你要比绣龙鳞,这不欺负人嘛!你绣龙鳞全省无敌的!”
不料高眉娘却是转问林叔夜:“我们有准备金银线吧?”
林叔夜道:“有的。”
高眉娘便对喜妹道:“去把金银线取来。”然后对陈伍氏道:“准备开始吧。”
陈伍氏几乎要被高眉娘给气笑了,道:“好,好!许久未见如此狂妄之人了,今日且看尊驾手段!”
绣龙鳞一般用的是绕绣针法,“绕”门之下又按照线材分为了“绒线绕”和“金银绕”两门,“金银绕”是用金线和银线作为线材,将金银线绕成环形相叠而成图案,金银绕之下,又分扣圈、迭鳞两种针法,绣龙鳞一般用的便是迭鳞针法。
双方各取了刺绣所需材料后,于绣架前坐定。
陈伍氏虽然生气,但她的修养气度都非辜三妹能比,并未因此便失了理智,尤其一坐到绣架前面便神凝气聚,有如换了一个人一般。高眉娘那边却只是坐下,与寻常状态全无不同。
罗六姐上前低声道:“对方竟然敢应战,也许凑巧她也擅长绣龙鳞,伍姨不可轻忽,免得有个闪失弱了名头。”
陈伍氏点头道:“我省得。”便对高眉娘说:“绣龙鳞需要画稿,你们需要先画稿否?”
这画稿也是刺绣的程序之一,一般是在刺绣之前拟定,像刚才绣叶子、梅花,都较简单,可以不用画稿,龙鳞则较为复杂,一般都要先拟好画稿,用特殊的笔描在绣地上面,然后依稿落针。
高眉娘反问:“你需要否?”
陈伍氏对于龙鳞绣早就烂熟于心,其稿在腹,冷然道:“不用。”
高眉娘淡淡回应:“那我也不用。”
陈伍氏见她竟敢如此,反而心中微惊,心头一沉,对高眉娘道:“妾身乃福瑞德绣工,陈门伍氏,托乌石坊之名到此参比,还未请教尊驾大号。”
高眉娘应道:“凰浦绣庄,高眉娘。”
陈伍氏怔了怔,随即忍不住一笑:“在广绣行中,敢称眉娘,倒也是妾身生平仅见!”
高眉娘没有回应,只是看向评审。
评审道:“还是点一炷香么?”
陈伍氏道:“绣龙鳞与绣花叶不同,费时较多,请点三炷中香。”问高眉娘:“如何?”
高眉娘颔首:“可。”
评审便点了三炷中香,叫道:“启针!”
陈伍氏既不慌乱,也未迟疑,闻言便下针,她落针之后,很快就进入心无旁骛的境界,也不管对面绣得如何,甚至不管那三炷香,全神贯注只在绣花针上。原来到了她这个境界,落针之前,对三炷香内能绣多少龙鳞早已有了腹稿,她不但要绣出龙鳞的数量,更要绣出龙鳞的质量,若只是单纯追求速度,以后这绣品流传出去不免弱了名头。
罗六姐见陈伍氏如此心头大定,又生了钦佩之心,对辜三妹道:“看见没,这才是刺绣高手当有的修养气度。伍姨刚才因对方无礼虽然有些动气,但一上绣架便心不染尘!咱们啊,不但要学伍姨的刺绣功夫,更要学这养气功夫。”
辜三妹连连点头,表示受教。不过陈伍氏那边全心刺绣,她可不行,看了一会便去看对手的,这时陈伍氏已经绣出了一片龙鳞,她朝对面看去,只见高眉娘的绣地上一片龙鳞也没有。
辜三妹先是一喜,随即疑惑了起来,问罗六姐:“六姐,对面在干什么啊?”
要知这迭鳞针法施绣时,一般是以双线沿着鳞片外轮廓,依着画稿上鳞片的形状由外而内地盘绕钉绣,第一片鳞片完成后、双线压着第一片鳞片的一边,并沿着下一片鳞片的外轮廓继续钉绣,从而使鳞片呈现一片叠着一片的效果,如此方是龙鳞,也才能体现龙鳞绣的功夫来——而不能像绣花叶一样、绣成分别的一朵朵、一片片。
陈伍氏虽然没有拟稿,但她的龙鳞却是按照她心中的稿子逐次展开的,她这边已经绣好了第一片龙鳞,马上就紧跟着叠第二片龙鳞,不但绣出来的龙鳞栩栩如真,而且针法又快又稳,结果高眉娘那边却连半片都没有,甚至于一眼望去,其绣地上不见一条金线——绣龙鳞当用金线,既然一根金线都没用,那自然是半片龙鳞也无了。
罗六姐得辜三妹提醒后望过去,只见对方拉着银线这里一针、那里一针,也不知道在绣什么,不禁皱眉,辜三妹低声问道:“六姐,她在弄什么玄虚?”
罗六姐虽然看不明白高眉娘在干什么,但转念一想,对辜三妹道:“这个不知哪里冒出来的庄子好像很喜欢搞这些阴谋诡计,你不是刚吃了个亏么?”
辜三妹道:“对啊!那怎么办?”
罗六姐道:“咱们啊,以不变应万变,只要伍姨发挥正常,她的龙鳞绣省内无敌,不用怕的。”
辜三妹听得拍手道:“对,对!就是这个道理!”
罗六姐刚才这两句话一半是说给辜三妹听,另一半则是说给陈伍氏听,她见陈伍氏在听了她的话后针法沉稳如旧,没有因此更快,也没有因此慢下来,全然是按照自己的节奏走,罗六姐便如吃了一颗定心丸,心想:“只要伍姨不受干扰,这场斗绣我们就赢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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