凰浦绣庄忽然清场,这场沙滩宴席开开心心地开,却莫名其妙地就结束了。
林叔夜跟林添财这时已经没心思管宾客们的抱怨了,他舅甥俩拎得清:今晚这些“新朋友”、“老朋友”会来捧场,是因为他们凰浦绣庄连战皆捷,就算现在得罪了他们,如果明日凰浦再次获胜,这些朋友只会来得更加热切。
“姑姑在针线上的判断,从来没落空过!”海风拂面,林叔夜已经整个儿冷静了下来,对林添财说:“她说能赢,那就一定能赢。现在的变数,只在……”
林添财不停地搓手,接上了话:“只在评审!”
这海上斗绣,分成品献绣和现场斗绣两大门类,考验的也刚好是一个绣庄两方面的能力,斗绣更多的是考校绣工的现场表现,而献绣则更考校绣庄的综合底蕴,凰浦这般破落绣庄,如何能与广茂源比拼底蕴?因此包括他舅甥二人在内,所有人都先入为主地认为凰浦必败无疑,但高眉娘的一番话,却一下子带来了胜利的希望。
“按理,广茂源是海上斗绣的大老板,规矩都是他们定,评审也都是他们的人,就算高师傅出的绣品不在袁莞师之下,但他们如果硬来,我们也没办法!可是啊……”林添财脑子不停翻滚着,越想越是兴奋:“潮康祥是一定会跟广茂源对着干的,只要能让陈家吃瘪,黄家一定乐意得很!再加上霍家入了我们的股,如果霍姑娘能出面主持公道……有机会!阿夜,我们有机会赢!”
当下舅甥二人商议既定便分头出发,一个去找霍绾儿,一个去找黄谋。
若换了几天前,林添财去见黄家二少,人家还未必肯见他,但今时不同往日,林添财把凰浦绣庄的名号报上去后,没多久潮康祥的分坊——澄海绣坊的坊主便来接待。
凰浦绣庄虽在广州,他林貔貅却是潮州人,所以这个坊主对他也显得很是热情——显然这几日的战果已经让林添财水涨船高,有了让潮康祥拉拢的资格,两个“胶几人(自己人)”喝了杯功夫茶一阵寒暄,林添财便吐露意思,要求见黄二公子。
澄海绣坊坊主笑道:“可不巧了,你若来早片刻,二舍便在了,咱们且喝茶,应该很快就回来。”
这功夫茶喝了几巡,仍不见黄谋回来,林添财便有些心焦,问道:“二舍出去不知所为何事?”
“也没什么不能说的,就是梁晋那边忽然说有点事情商议,就把二舍请过去了。”
林添财听得心头一阵警惕:“这……莫不是要糟!”
黄谋吃完晚饭正在甲板上消食时,忽然梁晋派人来请,他也没推托,便与蔡有成一起去了。
到了地方,却见船舱里除了霍绾儿,几个海上斗绣的话事人都来了,他才没到多久,霍绾儿也到了。
眼见人到齐了,梁晋开了口:“忽而请各位前来,乃是商量件事情。明天天字组的斗绣,袁莞师想要有所调整。”他说这话的时候皱着眉头,似乎颇为为难。
黄谋和蔡有成对视了一眼,蔡有成应道:“明日就要斗绣了,今儿个忽然改弦更张?不好吧。”
梁晋道:“没错,梁某也是这样认为,只不过莞师有所请托,梁某无奈也只能请各位来商量一下怎么回复她——不管怎么说,咱这海上斗绣又是第一次有刺绣宗师光临,她老人家德高望重,梁某不能不给这个面子。”
黄谋听了心里不禁嘀咕:“这话说的,倒像你梁晋也不乐意袁莞师的请托似的。”按常理来说,梁晋是广茂源的供奉,袁莞师是广茂源的宗师,双方应该立场一致才对。
不只是他,别人也都听出来了,徐博古道:“莞师成名数十年,便是苏州那边也都知道她的声名,却不知她的请托是什么?只要不算太过逾分,咱们自然得想办法成全。”
梁晋看了旁边胡嬷嬷一眼,胡嬷嬷道:“最近敝庄独立出去成立了一个新庄叫凰浦绣庄,新庄由我家三少爷执掌,延聘了一位姓高的大师傅,这些天颇出风头,想必在座诸位有所耳闻。”
舱内众人或沉默或轻嗯,没人接话,但这几日才冒头的凰浦绣庄的确风头极劲,尤其那个蒙面绣娘尤其瞩目,几乎是以一己之力压倒了福瑞德、潮永安,黄谋早就想去接触接触了,只是摸不清这个凰浦绣庄和广茂源本庄之间内里究竟是个什么关系,这才暂时没有行动。
胡嬷嬷说话的时候,也和梁晋一样是皱着眉头:“按照惯例,明天的斗绣乃是成品献绣,但莞师却让老身来向各位请托,希望修改天字组的赛程,改为现场斗绣。”
这话一出,舱内好几个人同时咦了一声,实在是有些意外。
现场斗绣拼针法,成品献绣拼底蕴,凰浦这边虽然出了个来历成迷的古怪高手,但说到底蕴怎么都不能跟广茂源比的,再加上评审这边广茂源又有很大的运作空间,所以明日的成品献绣广茂源几乎是十拿九稳,这时候放弃成品斗绣,去跟屡屡出奇制胜的凰浦斗现场,这不是舍己之必胜、当敌之锋芒么?
只要是广绣行想干的,潮绣行一定要对着来,所以蔡有成想也没想就说道:“定好的规例,怎么可以说改就改……”忽然听黄谋咳嗽了一声,他圆润无比地就转口:“但莞师德高望重,她有这个请托,可是有什么理由么?”
胡嬷嬷不情不愿地说道:“今日斗绣围棋,莞师全场盯着,对那位高师傅……嘿嘿!颇为首肯,竟尔技痒!之后便忽然把我叫过去,让我寻了梁先生,向各位请托此事。”
这话说一半藏一半,但舱内所有人却都猜到了七八分。袁莞师成名数十年,人品绣技粤绣行内人所共知,其德其艺就算是与广绣行有牙齿印的潮绣行也都是佩服的,她见到后辈高手而技痒,倒也未出众人预料。
众人还未说话,梁晋先道:“临时更改赛程,这毕竟不大好。诸位如果不愿也合情合理,回头就由梁某去跟莞师说吧。”
这一来众人更了然了:广茂源内部对袁莞师的这个请托显然是产生了不同的意见,袁莞师技痒求战,梁晋他们却想求稳,但推不过袁莞师的请托才召开这个会议,而梁晋却又希望众人一起反对,以众议来打消袁莞师的想法,这样他就不用得罪人。
黄谋微微一笑,道:“黄某却觉得这是好事。”
蔡有成见金主开了口,也应和道:“对!对!成品献绣有什么好看的,还不如就让那位新冒头的蒙面绣娘,与成名半甲子的刺绣宗师正面碰一下,最后不管谁胜谁负,也是一段佳话。”
梁晋道:“临时更改赛程,这终究不大好。”
蔡有成笑道:“临时更改赛程,这又不是第一次了!上次广茂源陈二少要更改时,你怎么不反对?”
梁晋一时为之语塞。
黄谋道:“不管怎么说,现场斗绣总是比成品献绣好看的,本来我们也不敢劳动刺绣宗师在这小小的海上斗绣上抛头露面,现在既是莞师自己愿意出手,却不正好让海内外绣业同行,见识一下我大明刺绣宗师的神技。”
霍绾儿环顾全场,微一沉吟,樱口微启道:“也是。”
那个佛郎机人也没意见。
徐博古道:“既然大家都赞成,那老朽亦愿一睹粤绣宗师的风采。”
霍绾儿回到坤八舱中,发现林叔夜已经等在了那里,隔着屏风见礼毕,霍绾儿道:“恭喜公子,今日凰浦又斩一捷。”
林叔夜道:“霍姑娘如今是我们凰浦的东家了,同喜同喜。”
霍绾儿微微一笑,她为凰浦绣庄作主说了句话,便换得了绣庄百之其五的股份,这于她来说只是试水之举,但凰浦绣庄在斗绣围棋上的表现,又让她觉得有必要再次调高对这路闲棋的期待。
“公子夤夜前来,不知是闲暇过访,还是有事商议?”
“也没什么大事,”林叔夜道:“霍姑娘如今毕竟已是我凰浦的股东了,林某此来一是报捷,二是关于明日献绣事宜来请问一下姑娘有没有什么指示。”
原来是打探消息来了,霍绾儿轻笑道:“当初说好了,绣庄的运营,我不过问,公子尽管放开手去干就好了。不过明日的赛程,大概是要更改了吧。”
林叔夜一愕,随即心中一兀,问道:“更改?”
“嗯。”霍绾儿便将方才的会议简略说了,言毕忽觉得林叔夜的反应似乎不对,问道:“公子怎么了?这不是好事么?”
林叔夜脑海翻腾了好一阵,才开口问道:“霍姑娘,这决议改不了了?”
霍绾儿是何等玲珑剔透的人物,便猜这里头有了古怪,片刻后才道:“是众议通过的,再要去改,应该不是那么容易。”
林叔夜也就没再说什么,起身告辞。
他走了之后,屏儿道:“怎么林公子听说要斗绣之后,神情变得有些古怪。现场斗绣不是对凰浦有利么?”
“应该我们都被广茂源的人给点了。”霍绾儿从屏风后面走了出来,脸上并没有受人愚弄后的懊恼,反而笑道:“有趣有趣,小小绣行,里头竟也有这么多的心机。”
屏儿道:“既然这样,他为什么不开口求姑娘。”
霍绾儿轻笑不语。
屏儿拍手道:“我懂了,他是怕付不起开口的代价。”
“其实他如果开了口,我未必会要他什么,但双方信任未深,他有这个顾虑也属正常。”霍绾儿道:“他在忽然遇挫的情况下,仍然能暗中盘算利害得失,选择不开口,这份沉稳,可真不像他这个年龄能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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