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幅绣品移到方台中央,隔着数步,绣师们退到一边,众评审上前,南海绣坊的坊主和林叔夜也走了上来。
蔡有成看了两边的绣品,慨叹道:“没想到今年的海上斗绣,能看到如此佳作!”
徐博古蹒跚向前,摸了摸《蓝采离支》,长叹道:“盛名之下无虚士!”又走过几步,来到《叶藏丹果》前摸了摸,亦赞道:“好针工!好线路!”他回头对众人道:“皇明开国以来,贵省果然刺绣大兴,只荔枝一题,竟然也同时有两大顶尖高手,着实令人慕羡!”
霍绾儿虽然初入绣行,但她毕竟是富贵人家长大,绣品用得多了,自也晓得高下好歹,只是知识与经验不如梁、蔡、徐这些终身在绣行里打滚的人罢了。这时看向两边刺绣,果然都是佳品:“这么说来,双方难分高下了?”
如果彼此难以相下,梁晋定要挑一挑《叶藏丹果》的毛病,但这时已经胜券在握,便不怕对对手宽容几分,于是笑着说:“若论针工、构图,双方难分高下,但上乘刺绣,还要论境界,凰浦绣庄的这幅《叶藏丹果》针工虽佳、构图虽好,但论到立意,那就远远不及《篮采离支》了。”
他将绣品从绣架上取下来,轻轻一展:“诸位请看!”
众人看过去,只见微斜的篮子并未绣出全貌,可以想象或是被人挎着,只是人手都未入画——人手不入画是要尽量精简内容,所以这幅刺绣只是绣出了场景的一部分,篮子中的荔枝仿佛是刚刚摘下来一般放着,随意而不混乱,荔枝果实层层叠叠,以其颜色之微妙变换凸显着叶子与果实之间、果实与果实之间的层次变化。
“尤其难得者——”蔡有成也忍不住赞道:“茂源的丝线选的好,莞师用得更好——这颜色,一看就是荔枝刚刚采下来的样子。《篮采离支》的这个‘采’字,那是完全表现出来了。妙,妙,妙啊!”一边称赞,一边看了不远处正在微笑的黄谋一眼。
蔡有成是潮州那边的供奉,谁都晓得素来与广绣行这边不对付,连他都这样说了,可见袁莞师的这幅绣是真的好。
霍绾儿经他一提,再看这幅绣时,果觉荔枝颜色鲜艳,真的像刚刚摘下来的一般,虽以丝线绣成,却仿佛还有着植物的生命力。
徐博古闻言叹道:“可惜,可惜啊!老朽目瞽,看不清这颜色上的微妙变化。可惜,可惜!”说着又向两幅绣品摸去——他对刺绣的喜爱真是从骨子里发出来的,能摸到好绣品,就像老饕见到美食一眼——就算不能吃到嘴里多闻闻也是享受。
又见梁晋指着凰浦绣庄那幅说:“这幅《叶藏丹果》,论针工也是上佳的,只是可惜立意太过直白,在技巧针工上也没有能展现令人拍案叫绝的地方,因此境界上便差了一筹。”
蔡有成也道:“的确,针工虽好,但立意上既有所不如,则以成品论便当居于《蓝采离支》之下。不过绣荔枝能绣到与袁莞师一论高下,也算难得了。”
广潮两派的绣评师居然意见达成一致,这可是少见,众人闻言皆是点头。
黄谋走了过来,安慰林叔夜道:“林贤弟,你的绣庄初建,麾下高手就能与广茂源的宗师一决高下,这一局虽然没赢,却也虽败犹荣了。”他嘴角挂着笑容,眼角带着笑意,然而眼睛一闪中还是露出了两分得色。
林叔夜哼了一声,就要开口,忽然传来徐博古的一声惊“咦”。
霍绾儿反应最快,便问:“怎么了徐老,有什么不对吗?”
徐博古手上正摸着《叶藏丹果》,忽然摇头:“这构图……不对,不对啊。有几路针法,似嫌多余。”
原来别人只是看,而徐博古是摸,所以众人能看到徐博古看不到的颜色细微变化,但徐博古触摸的时候,却得到了更加细腻的感受。
听了徐博古的话,众人再次上前,一一细摸,蔡有成摸过后笑道:“徐老不愧是刺绣上州来老行尊,真是好手感!不错,的确是有多余的针路。虽然隐藏得深,乍一眼看不出来,但的确是有十余路针线显得累赘。”
梁晋摸了之后也笑道:“果然如此,这样看来,这位高师傅绣的荔枝便不如莞师远矣,高师傅啊,你的针功离宗师境界终究还差一步之遥。”
听了这话,李绣奴微微叹息,林小云应激性地不服气,众人则多轻轻摇头,场上只有袁莞师眉头微皱,似感不解:“这不应该啊。”而高眉娘则依旧波澜不动。
众人本来都觉得高眉娘就算不如袁莞师,但能拼到这里多半也是宗师境界了,可真正的刺绣宗师,一幅绣品刺下来绝无一针一线是多余的,多一针都要被行家诟病,哪有多出十余路的道理?
徐博古更觉奇怪,觉得以绣者如此高超的针功,不该出现这么大的失误才对啊,于是摸了又摸,忽然道:“不对,不对!不止十余路,这里,这里,还有这里……怎么会多出这么多无用的线路,而且不是失误,显然是故意的,所以才会藏得这么深,可为什么要有这些多余的针路?这简直毫无道理……咦,难道是……可是,这不是粤绣的路子啊……难道,难道……”他猛地向绣幅下面摸去,摸了一会,忍不住啊了一声。
从化在广州之北,约有百里之遥,乃是广州城之远郊,其地出温泉,又称温泉汤,最宜养生,每年都有岭南的富贵人家到此泡汤养身。
从前年开始,广茂源就在这里建立一座别墅,凿引温泉入内,成为庄主常来散心避烦之地。
一个送信的跑腿紧急跑到别墅门外求见,却被拦住了。
这时的别墅之内,水汽氤氲之中,陈子峰袒露着身子,摸着身边一个女郎的微微鼓起的肚皮。
女郎幽幽凑过来,在陈子峰耳边吐气若吟。
“徐老,这幅绣有什么问题吗?”霍绾儿第一个反应。
“徐老果然好鉴力!”徐博古尚未开口,林叔夜已经走了过来,含笑说道:“别人没发现,还是徐老发现了这幅刺绣的真正立意。”
“真正立意?”众人闻言都是一怔。
梁晋想起前面几次凰浦绣庄翻盘的经过,暗道一声不好,霍绾儿却已经问道:“什么立意?”
“这幅绣的立意,自然就在《叶藏丹果》的这个‘藏’字,”林叔夜一边说,一边从绣架上取下刺绣,将之一展,将刺绣的背面给现了出来:“立意在此!”
众人哗的一声,只见绣幅的背面,竟然也绣了荔枝!
“这是,这是……”蔡有成微张嘴巴,叫了出来:“双面绣!”
双面绣是刺绣中的高深针法,属于“变体绣”的一种,民间又叫“两面光”,是在同一块底料上绣出正反两面图像。
此法虽难,但在场众人多是行家,自然都知道这门针法,让人诧异的地方在于:这场刺绣是在众目睽睽之下进行,从始至终没有人看见凰浦这边的绣师翻过来绣,所以竟无一人看出高眉娘在进行双面绣!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徐博古道:“我说为什么会多出那些针路,原来如此!”
天下四大名绣之中都有双面绣的针法,而苏绣于此尤精,刚才徐博古摸其针路,竟在里头察觉到有苏绣针法的痕迹,一时间沉吟不语。
霍绾儿应变极快,在梁晋等还未反应过来时,含笑说道:“《叶藏丹果》!好一个《叶藏丹果》,这个‘藏’字真是用得绝了。”
她眼光一扫,身边屏儿马上会意,如捧哏一般问道:“姑娘,绝在哪里?”
霍绾儿道:“将荔枝半隐半现在枝叶里面,果实藏于叶中,这是‘藏’字第一层含义。”
屏儿接口问:“那有第一,那就有第二了?”
霍绾儿继续说道:“表面上看只有正面有荔枝,其实背面却还有荔枝,刺绣藏于阴面,这是‘藏’字的第二层含义。”
“哇,这么厉害啊!”屏儿拍手道:“有第二,那还有没有第三?”
霍绾儿笑道:“这位高师傅,是在我们所有人眼皮底下绣的,这里不仅有我这样的绣行素人,更有梁先生、蔡先生、徐老先生这样的大行家,结果所有人都没发现,所有人都被瞒过,立意深隐出乎众人意料之外,这是‘藏’字第三层含义。”
说到这里,霍绾儿叹道:“一幅刺绣,有了三层‘藏’意,这幅《叶藏丹果》这个藏字用得好。”她转头对蔡有成道:“蔡先生刚才说,上乘的刺绣,必须在立意高雅的同时,能在技巧上有所展现,高师傅以双面绣的高超针法来展现‘藏’之深意,这一点却不正与蔡先生所论不谋而合!蔡先生,我说的对吧?”
蔡有成一时愣住,眼角一瞥黄谋,只见二公子脸色不善,然而被霍绾儿当面这么一问,却还是不由得道:“是,的确是。”
梁晋看了霍绾儿一眼,忽然道:“霍姑娘这评绣的本事,也是上乘境界了。”
“梁先生取笑了。”霍绾儿笑道:“刺绣我虽然不是很懂,但刚才几位先生都说了,论针功、论构图,这两位师傅是不相上下,刚才诸位还被瞒着的时候,都说要分胜负,只能着眼于立意上。现在看来:《篮采离支》以刺绣技巧暗合古蕴,有旧意;《叶藏丹果》则以双面绣另辟蹊径,可说是别出心裁——一个有旧意,一个有新裁,这立意上,显然也是难分高下了。”
她环顾:“若是如此,却该如何论高下呢?”
就在这时,有人叫道:“那就数荔枝!数荔枝!谁的荔枝多谁赢!”众人望去,却见说话的是林添财。
原来刺绣的针工他懂,但这什么立意、什么境界他就闹不大明白了,可他会数数啊,从刚才一直盯到现在,知道茂源那边大大小小绣了二十一颗荔枝,凰浦这边半隐半现绣了十六颗,本来是凰浦这边少了,可现在背面荔枝一出现,林添财眼尖,就看出至少有七八颗往上,两相一加肯等比那边多了,于是高呼了起来。
梁晋闻言怒道:“这是上乘斗绣,数什么荔枝!”
林添财叫道:“斗绣围棋最后要数围棋,斗绣荔枝为什么不能数荔枝!”
梁晋道:“上乘斗绣,斗的是风格、意蕴、境界、立意,哪有数荔枝多少决胜负的?”
林添财道:“那你们刚才不也说,什么构图,什么立意,还有针工什么的,双方都不相上下吗?”他往人群里一招呼:“既然都不分上下了,那就数一数荔枝,谁的荔枝多了谁赢!大家说对不对?”
人群里有十来个是他带来壮声势的渔民,刚才虽然看得闷但因为拿人钱财也就没走,这时就跟着林添财起哄:“倒也没错!”“反正别的都差不多,那就数数啊。”
梁晋道:“……”
换了别的场合,他就要靠绣评权威压下去或不加理睬了,但霍绾儿刚刚做了一番精彩的绣评,赋予了《叶藏丹果》三层含义,这时众人再起哄,他反而不好威压不顾了。
便在这时,袁莞师走了过来,众人便都静了,只见她从林叔夜手中接过刺绣,将绣展了展,忽然示意了一下徒弟,两人将绣幅拉开,在众人面前转了一转,这一转,又引起了数声惊叹。
原来竟不止是双面绣这么简单!这幅绣如果单面看只是有凹凸的层次感,可双面转着看,竟然像是一棵荔枝树的一个截面从正反两个方向看时的样子——这是视觉上的立体错觉!
在场绣评人都是识货的,这个角度一摆,众人都觉得目眩,喝彩之余心里都想着:“凰浦的这个绣师,真是好厉害!”一时之间,方台之上所有人都静默了。
袁莞师长长叹了一口气,说道:“以针功而论,高师傅的荔枝绣未必就在老身之上,但我这幅绣是积数十年之功,而高师傅则是临机新变……”
她将《叶藏丹果》还给了林叔夜,朝着高眉娘的方向弯腰一福,高眉娘遥对还礼。
便听袁莞师说:“高师傅神技!东莞袁惠妹,甘拜下风。”
梁晋目瞪,黄谋暗惊,蔡有成结舌,霍绾儿挑眉,林叔夜抚胸长舒了一口气,李绣奴再望向高眉娘眼神已满是崇拜,而台下黎嫂和喜妹则高兴得跳了起来,林添财尤其哈哈大笑,笑道仿佛天上掉金子一般:“哈哈,哈哈!我们赢了!我们赢了!我们赢了袁莞师!我们赢了广茂源了!”
众人齐齐向高眉娘拱手贺喜,袁莞师这一认输,不只是凰浦绣庄的胜利,高眉娘本身也将跻身刺绣宗师的行列。
然而她唯一露出的眉眼却没有半点起伏,没有惊讶,也没有欢喜,更不回应众人的恭贺,礼貌性地福了一福,对林叔夜道:“庄主若无吩咐,妾身告退。”说着便转身离去了。
见她如此冷淡,除凰浦众之外所有人都是愕然,都想:“这人好狂!”
旁人只是这么想,梁晋恼羞成怒之余却说了出来:“哼!狂妄!”
只有林叔夜看着她瘦削柔弱的背影,心里忽然冒起一个念头:“姑姑不是狂妄,她是孤独……”
那个孤独的女人快走到方台边缘、将下阶梯时,忽然整个人晃了晃,竟栽了下去。
林叔夜大吃一惊:“姑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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