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氏姐妹自凰浦拿出画稿之后便接二连三受到打击,因此士气上不免低落,听了陈子峰的话后精神一振,姐妹俩对视一眼,针法为之一变,针速瞬间就快了起来。
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便听辜三妹一声轻轻的惊呼:“哎哟哎哟,怎么这就快了起来!”
她旁边的罗六姐道:“是你年轻没见识——这才是徐氏姐妹的真本事!”
斗绣场上,哪怕是同一个人,运针的手法和速度也不是一成不变的,环境的区别、心境的变化、对手的刺激都可能影响斗绣者的发挥,尤其刚刚下场的时候通常需要“热针”,这时徐氏姐妹恰好过了“热针”阶段,又梳理好了心境,便爆发双胞联针的绝技来。
只见绣地之上,两人再不是各绣各的,而是四手交替、彼此穿梭——在大幅绣地上斗绣,两个人如果配合得好,进度会比两个人单独绣来得快,而徐氏姐妹乃是双胞胎,从小就有近乎心灵感应一般的默契,因此两人联手就像一个人长了四只胳膊一样,快得无与伦比,这是独属于二人的绝技,旁人学也学不来。便是区大娘、潘大娘见了也不禁叹息,她二人分开来功力在徐美凤、徐美娟之上,但联手斗绣却曾三战三败。
眼看凰浦虽还暂时领先,但按徐氏姐妹这等速度,赶上来是迟早之事——这时开局还不到半炷香呢。
就听陈子峰笑道:“这就是贵庄的第一失了——再好的画稿,也要绣师跟得上才行。贵庄压轴高手不到,却派两位小将出战,便是此战第一失。”
林叔夜却道:“我庄没有小将,只有强将——对吧云娘?”
林小云是个多心多用的人,虽在斗绣中也眼观六路耳听八方,闻言笑了起来:“这就要动真格了啊!”他左手一转,拈起了另外一根绣花针。
区大娘咦了一声:“双手绣?”在海上斗绣上,她是见过高眉娘双手绣的神技的,难道眼下这个云娘也会?
袁莞师却摇头:“没用!”
双手绣虽然巧绝却也有局限,因为双手都持针便少了一手作配合,一些太过复杂的针路便没法顺利施展,海上斗绣时高眉娘用之绣围棋——围棋相对简单又是不停重复所以还能应付,但这百花图诸花各展妍态朵朵不同,少了辅手的单手针未必能够增加速度。
然而她话一出口,便见李绣奴的动作也变了。
李绣奴本来就是个专心致志的人,这些天经高眉娘的调教后这种状态更进一步,如今一入刺绣状态便心无旁骛,别人说什么她几乎都听不到,只有在发现林小云改变手法之后,才按照训练的节奏同时作出改变。
随即便见凰浦的绣地上三只手上下翻飞,三道针光快得难以想象!
辜三妹愣了一楞,随即拍手叫道:“好快!好快!六姐,这是什么针法?”
年轻的绣师们只是愕然,而年长的绣师们则恍惚想起了什么,好几个人同时脸色一变,脸色变得最厉害的莫过于陈子峰,城府甚深的他这时竟有些控制不住脸上的表情,袁莞师也忍不住瞧了他一眼,喃喃道:“三手绣……三手绣……没想到今天还能看到这个……难道她真的是她?!”
辜三妹问道:“六姐,什么是三手绣?”
“这……”罗六姐低声道:“这是一种失传了十几年的双人联手针法。”
“有这种针法?为何从未听师傅和你们说过?”
“这门针法,普通人学不来的。”罗六姐摇了摇头:“这‘三手绣’有两大难关,第一个难关,是双人秀中的一方能够一心二用,展开‘双手绣’的绝技,然后又要求另一方能够极度潜心,在一手绣花的同时,以另外一手作为三针之辅手,人选极苛、配合极难、训练极苦,又只在特定的斗绣场上才有用,用处太过局限,所以很少有人去练它。”
她顿了顿,便想起了那个被尘封了十二年的人物来:“我也只见过一次……那个人,那个人……”说到这里,罗六姐忍不住便朝陈子峰望去。
同时朝他望去的,还有袁莞师、区大娘、潘大娘等年纪较大的绣师。
却见陈子峰胸口不断起伏,似乎用尽力量才能压制住自己自己激烈的情绪,他指着林小云李绣奴,竟以喝问之态对林叔夜:“这门针法,是谁教她们的!谁?!”
高眉娘藏身于南海神庙里头,听着外间的喧扰,自己则慢慢静了下来,刘三根道:“高师傅不用担心,附近的百姓陆续赶来,门口那二三十号盗匪不成气候的。”
这时外头的冲突开始了,林添财率人冲击,不料袭击者中就跳出几个人来大呼小叫地挥舞棍子,呼呼几声就打中了跑最前面的七八个村民,啊啊几声痛叫,被击中手的手骨断,被击中腿的胫骨折,被击中头的头破血流,村民吃了大亏,赶紧又退。
林添财也吃过几天夜粥(注:广东地区将练过武称为吃过夜粥,因业余练武多在晚上,夜里练武要吃粥补力之故),因此有几分眼力,一看就吃了一惊,暗道:“这几个人都是练家子啊!而且双手拿棍击打,用的是剑法啊!”这个年代广府地区练棍的到处都是,练剑的可不多!
刘三根听到动静又跑到门缝间观看,黄娘急问:“怎么样了?怎么样了?”刘三根也有些发急:“有几个悍匪好厉害,打伤了我们好几个人,林揽头他们退了。”
“哪来这么厉害的悍匪?”黄娘听得有些惶急,看向高眉娘:“姑姑……这……会不会是他?”
高眉娘沉吟着:“他手下有这样的人,但……应该不是。”
这时外头护院和村民们暂时退却,一时不敢再上,却又不撤包围圈,而袭击者也进不去庙门,局面一时僵持住了。
陈子峰逼视着林叔夜,眼眶都充血了。
林叔夜眸子就像一潭深水,自听说高眉娘的身份之后,他一直就很在意一件事情:她和大哥究竟是什么关系?偏偏长姊又莫名其妙地有那个拜托,这便让他更增怀疑。
长姊的拜托自己是不能违拗的,不过她也只是让自己不说出“高眉娘是高秀秀”,却不妨碍自己迂回试探。
“大哥觉得呢?”
“回答我!”
“是我们凰浦绣庄的高师傅。”
陈子峰身子竟晃了一晃:“高……高师傅?”
“是。”
“她……她全名叫什么?”
“高眉娘。”
高眉娘这个名字,陈子峰自然是听说过的。
“眉娘……高眉娘……这是她的真名?”
“我不懂大哥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那她现在人在哪里?!”
“大哥是真不知道么?”林叔夜哼道:“如果高师傅本人能顺利到场,我凰浦就不用派云娘她们下场了。”
陈子峰猛地回顾杨燕武,杨燕武忙道:“不是我!”
“难道……又是她多管闲事!”
杨燕武道:“庄主,不管那个高师傅是谁?等此间事了再作理会也不迟,咱不急在这一时。”
陈子峰一生之中只为一人而失分寸,这时疑火渐缓,听了杨燕武的话后总算冷静了些许。
此时斗绣场上,云奴二人的“三手绣”竟与徐氏姐妹的双胞联针斗得难解难分!
徐美娟、徐美凤都是资深大师傅,其双胞联针在斗绣场上又有不小的加成,林小云和李绣奴天资虽高又得名师传授,但毕竟跟随高眉娘日短,以针线上的功力而言还是徐氏姐妹更胜一筹,但凰浦这边又有画稿上的优势,因此双方咬得极紧,便是以在场众多大师傅的眼光,一时间竟也看不出胜负端倪。
罗六姐叹息道:“海上斗绣时,这位云娘可还没这等功力,当时我自觉还能胜她三分,现在若再下场就难说了。”
“如果是双人联手么?”辜三妹问。
“你和我?”罗六姐苦笑:“那哪里还有的打!就算是伍姨在此和我联手,也未必赢得了。”
眼看双方绣地上五道针光不停飞舞闪动,一朵又一朵的花卉逐渐成型。
这场比试可不是下乘斗绣,而属于上乘斗绣,所以双方绣的不是几十“朵”花,而是几十“类”花——若只是每种花各绣一朵,挨着顺序将几十朵花绣出来,那就落了下乘——两幅绣地上,每一类花都是有枝有叶。
不过不管是有稿还是无稿,双方的构图都经过精心设计,减少了对枝叶的表现,茂源这边采用的是宋朝折枝版《百花图》,原图不但有枝叶还有鸟蝶鱼虫,但为了斗绣却将却都简略掉了,少了这些,这幅《百花图》绣不免便意趣大减。而凰浦这边则是春夏秋冬每一季环绕成团,而后四季围拢,形成一个大致的圆形——以构图而论,不如宋版折枝百花图原画之自然,然而其新意却足以碾压徐氏姐妹这幅简略版的百花之绣了。
看到这里,林叔夜微微笑道:“大哥刚才说小弟这边有‘一弊二失’,那第一失如今看来并不存在了,却不知那第二失是什么?”
陈子峰哼了一声,不发一语。
场上是云奴双徐斗针法,场下是峰夜兄弟斗机锋。
黄谋和袁莞师看见都忍不住心头一动,心想知道今日他们要兄弟相争,却也没想到林叔夜竟能跟兄长斗个有来有回,现在看甚至还占了上风!黄谋被陈子峰压制多年,这时心下忍不住暗暗一阵爽快。
这时有两个人从外而入,一个是凰浦的护院,一个是茂源的随从,各自寻到夜、峰二人身边耳语,原来是林添财派人回报,林叔夜听说高眉娘暂时没有危险才算松了一口气。那边陈子峰瞪了杨燕武一眼,以微不可闻的声音道:“那种人……你也敢用!”
杨燕武额头冷汗涔涔:“不是我,庄主,我真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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