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林小云正在练绣,忽然有人来访,他不免有些奇怪——广州府这边他没认识什么人啊,一边被表哥框住,一边又被高眉娘层出不穷的绣功针法诱住,这段时间是一段接一段地苦修,短短几个月刺绣功夫飞跃到先前难以想象的高度,但广州府的花花世界却与他彻底绝缘了,哪里有他认识的人?结果出去一看,来人竟是辜三妹!
这个辜三妹性子直爽中带着些泼辣,不过林小云却有些喜欢这种性子,没见到人时不记得,这时见对方主动来找自己,暗道:“可别是这小辣妹看破哥哥我是男儿身,所以找来……”
正想入非非,不料辜三妹一开口就笑道:“竹竿姐姐,最近听了桩秘密事,你要不要听听?听了后打算拿什么谢我?”
林小云心想果然如此了!也嘻嘻笑道:“妹子你要什么谢礼,姐姐都依你,你就算要姐姐的身子,姐姐也舍给你了。”
辜三妹一听呸了一声,差点真吐出唾沫来,将他拉到一边低声说:“不跟你胡扯,我这次是来告诉你正事的。”她不是揣着端着的人,噼里啪啦就把那“秘密”话说了。
林小云只听到一半就差点跳了起来,忍住了没打断,等听完了才问:“消息确凿不?”
辜三妹道:“是我师父陈闽师亲口跟我说的,她老人家顾念着高师傅对我伍姨的恩惠,所以派我过来投桃报李。”
“事关重大,我这就去告诉我表……我们庄主,谢了谢了,改日一定登门报答,就算是我这身子,也都舍给你了!”
辜三妹又呸了他一声,重重掐了他脸颊一下走了。
林小云也任由她掐,等她走后才急急来找林叔夜,一路找到博雅绣庄的后园——这里有一栋小楼,最近高眉娘便住在楼上——此刻小楼下的石桌石椅上,坐着夜、财、眉以及刘婶黄娘,站着喜妹,林添财满面怒色,黄娘愁着脸,高眉娘皱着眉,喜妹在那跺脚,林叔夜在那沉吟。
因林小云忽然撞进来,众人言语暂停,林叔夜见是他也没驱赶,打个手势让他且站着一边,然后才说:“这事显然是有人从中作梗,但事情牵涉到黄娘家人的安危,我们不能冒险,就让黄娘退出吧。”
黄娘抬头道:“不行!怎么能因我一人之故,坏了绣庄的大局!”
这时高眉娘说:“他们会使手段,本在我们预料之中,黄娘你便不参加广潮斗绣罢,到博雅那边做些针线,斗绣的事我另作安排。”
黄娘道:“可是……”
高眉娘截口:“你不信我能赢?”
“这……就算没有我,姑姑肯定也是能赢的!”
“那便成了!”
虽然没有前言后语,但林小云多聪明的人,这下也听明白了:是有人利用黄娘的家里人威胁她不让她参加广潮斗绣!这段时间相处下来,黄娘刺绣的功力有多深他可是太明白了,尽管这几个月林小云突飞猛进,可暗自忖度若是黄娘双手完好自己也绝不是她对手,现在虽然损了一臂,可她跟高眉娘极度默契的配合度却仍然是别人所能替代的,有她在时,高眉娘刺绣就像有三条臂膀!
林叔夜道:“那就这么定了。”正要问林小云有什么事,忽然袁莞师带着区大娘潘大娘,怒愧交加地闯了进来。
这段时间袁门上下全心全意运转着博雅绣庄,使得林叔夜高眉娘再无后顾之忧,如果说初见时只是彼此理念契合,这时便是情谊渐深、利益一致了,而袁莞师对林叔夜也不似先前拘谨,进来后长叹一声,说一句:“庄主,老身对不住你!”便指着区大娘:“你们自己说!”
林小云心里头一突:“这又要闹什么幺蛾子?”
区大娘诺诺开不了声,潘大娘道:“我来说吧。”
陈老夫人推开门,阴暗潮湿的屋子里头,自己的孙子像一条狗一样瘫在那里,遍地都是喝光了的酒瓶,老夫人心头一疼,不愿被人看见宝贝孙子这般光景,一进去就将门关上了。
满脸胡渣子的陈子峰听到声音,半醒半醉地抬起眼皮,本来要骂人,看清楚来人后就偏过了头去。
规劝的言语,老夫人也不知道说了多少了,如今也知无用,只是很无力地坐在孙子身边,絮絮叨叨地说着最近家里的事、行里的事、省里的事……最后才说了一句:“峰儿,祖母快撑不住了,你……你就可怜可怜我,好起来罢!”
陈子峰也不知道听见没有,依旧偏着头不看人。
老夫人眼泪垂了下来,被皱纹拦着掉不下来:“罢了,罢了……”
她衰颓地扶着拐杖起身,就要往外头走,忽然听陈子峰嘟哝了一句:“家事不和,内奸不除,茂源绝无胜机……”
老夫人又惊又喜,回头看时,只见陈子峰翻过身去,就像一条翻了身的蛆虫。她知道无用,又长叹了一口气,终于走了。
原来袁氏门人众多,这时她们的强处,但软肋也在这里——弟子里头,并不是人人都能德艺双馨的,便是弟子自己没事,弟子的家人也有不肖之辈,最近区大娘的儿子便出了事情,前些时候中了仙人跳,坏了一个良家妇女,被人给拿捏住了把柄,若真被人将事捅破,她儿子浸猪笼都有份!
袁莞师与区大娘几十年的师徒情谊,早已亲如母女,区大娘的儿子也与她亲孙一般,自然不能置之不理,但要想做架梁,对方开出来的条件却又是她万万无法接受的。
潘大娘诺诺不好说出那个“条件”,林叔夜已经道:“对方要求莞师不能参加广潮斗绣,对不?”
袁莞师满脸愧色,区大娘更是恨不得有条地缝钻进去。
不料林叔夜却笑了起来:“莞师本来就不需要参加广潮斗绣啊!我们当初不是说好了,绣庄生产之事请袁门子弟主持,广潮斗绣之事请高师傅与我一力担之。现在对方开出来这么一个条件,这可让我们占了个大便宜了。”
袁莞师愣了愣,区大娘更是听得怔了。
其实当初虽然有这样的协议,不过主要指斗绣准备而言,真到了现场斗绣时,袁莞师下场助力也不费多少工夫。袁莞师在粤绣宗师里头排名也是很靠前的,若是有她助力,凰浦在广潮斗绣上自是能多上了一重保险。
高眉娘含笑道:“这段日子与莞师探讨绣道,深感莞师百尺竿头更进一步,本来也希望有机会一睹莞师的新领悟,可惜了,得等下一轮了。”
林高二人说得轻描淡写,袁莞师却哪里会听不出两人是在替袁门开脱?暗中感激之余,对凰浦更生愧疚与担忧:“这段日子与高师傅请教绣道,越请教越觉得高山仰止,以高师傅的神技,这场斗绣其实也不在话下,但广茂源的人如此卑鄙无耻,后续必定还有别的腌臜手段用出来……”
林小云心想:“早都用出来了……”
“……老身怕的是他们到时候又出什么招数来耽搁高师傅,若凰浦临急之际没个替手,那可怎么是好。”
高眉娘淡淡道:“我师傅死了,家人绝了,孤身一人,无人无物无牵无挂,也没什么把柄让他们拿捏。莞师无需多虑。”
这时林叔夜也说:“莞师放心,我一定会护着姑姑的。”转头对区大娘道:“不过令郎那边却要好生教导才是。这回我们护住了他,但他若自己不生性,迟早有别人回护不了的一日。”区大娘哽咽着慌忙应是。
袁莞师长叹一声,带着徒弟离开了。
林叔夜这才问林小云:“你这边怎么了?”
“啊!急事!有急事!”
“嗯?那还不快说!”
林小云指了指黄娘,又指了指袁莞师离去的方向,笑道:“原本以为是十万火急的事,现在看火已经起了两处了,再多一处怕也就没那么急了。”
他这一说,在场众人心头一紧,隐约就猜到了几分,果然听林小云道:“六榕寺天字组宗师聚会,梁惠师连压带哄外加给好处,要几大名庄一起对付我们,潮丰饶和潮永安都答应了。福瑞德的宗师陈闽师扛住了不肯,暗中派了弟子来告诉我们这事。”
林添财一听,忍不住破口咒骂广茂源卑鄙无耻下流下作,黄娘喜妹更是恨得咬牙切齿,林叔夜却忽然大笑了起来,拍着手掌道:“好事,这是好事啊!”
“好事?这还是好事?”林添财叫道:“黄娘和袁莞师都不能下场,这是断我们高师傅左膀右臂了,现在又拉拢了同组宗师要对付我们,这还能是好事?”
“当然是好事啊!”林叔夜笑道:“广茂源威压岭南十二年,号称粤绣第一庄,甚至因为我长姊身为大内首席绣师,吹牛的时候还自称天下第一呢,结果现在都不敢跟我们正面一战,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这几桩事情如果传出去,绣行中人会怎么看?金主买家们会怎么看?”
林添财都听得愕了:“这这这……好外甥,你还真乐天啊!”
“这不是乐天啊。”林叔夜说:“压力都在高师傅这里了,可好事在舅舅你这边啊。你想想,如果消息传开,不正替我们凰浦扬名么?凰浦扬了名,那订单……”
林添财哈的一声跳了起来,叫道:“没错!没错!只要消息能传开……”忽然一拍脑袋:“哎哟,我这木脑袋,还等什么消息自己透墙,老子这就去散播消息!”
他兴冲冲地就跑了,林叔夜留在原地,神色转为凝重,问高眉娘道:“姑姑,这般形势,压力就都压到您肩头上了。”
高眉娘嘴角微微一弯:“没什么,习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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