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子艳这一生最憎恶的就是做别人的扯线木偶。而她这辈子做得最多的就是扯线木偶。从孩童时期被安排着学刺绣,到少女时期被安排去跟高秀秀,再到后来被安排入宫——这一生她都被安排得妥妥帖帖,唯独没有自己作主的时候。
而现在,当她终于可以作主了,不但做自己的主,而且是整个广茂源都等着她做主,结果她却忽然恐慌地想回到被人安排的日子。
短短几天的功夫,广茂源就像要散架了一般,而她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办:梁惠师要走她阻止不了,她走的同时带走一帮大师傅她阻拦不了,广茂源因为接连的失败与分崩而导致人心惶惶她也解决不了,陈子艳根本就不是一根栋梁,却让她如何去撑持这个摇摇欲坠的华屋?
“姑姑……”贴身丫鬟叫回神她:“老太太醒了……”
陈子艳就像得到救星一样奔向陈梁氏屋内,这一刻她不是因为祖母苏醒而惊喜,而是觉得终于可以不承担这见鬼的责任了。
病榻上,陈老夫人的身子骨也像这个绣庄一般随时要散架,看着只会哭的孙女儿,本来该继续静养的她只能勉强提起心力,问:“峰儿呢?”
“他还疯着呢!祖母,我们指不上他了!”
陈梁氏虚弱地叹了一口气,终于道:“去叫那个绣房崽……”这里只有祖孙两人,但意识到目前的困境后,她还是下意识地改口:“去请林叔夜来。”
林叔夜正是春风得意马蹄疾。
自接掌黄埔绣坊、遇到高眉娘之后,困难的事是一桩接一桩地来,但每次克服之后,财富、地位与喜悦都是更上一个台阶。如今他行走在西关道上,见着的人个个都要堆着笑脸称呼一声“林庄主”,去一趟广绣行,里头更是个个都点头哈腰。
广茂源要完了!
眼看着要接替茂源的,无疑就是凰浦——那林叔夜就是下一个陈子峰!
“哎哟!三少爷来了。”门房巴结而兴奋的声音,在外头响起,传入一重院子,跟着有守值的丫鬟小厮将消息传进来。
不一会林叔夜跨步入内,今天起风转冷,他换下了夏布衣,穿着一身青色的襕衫,腰上围着一条蓝色绦儿,绦上连着个穗,头上戴着一顶儒巾,若是不认识的人,多半会当自己见着的是一个秀才公。
进了门后,他恭恭敬敬地给躺在床上的陈梁氏磕了头,跟着跟陈子艳见礼:“长姊。”见他如此恭谨,陈子艳心里头松了几分,看他这样子,事情多半有得商量。尽管她心里头仍然看不起这个野种,可是形势比人强,也只能低一低头了。
陈梁氏艰难地向林叔夜伸出手,林叔夜却仿佛没看到一样,陈子艳提醒道:“上去握祖母的手。”
林叔夜就像聋了。
陈梁氏脸色就黯淡了下去,不过她还是强提了提精神,说道:“斗绣结束后,凰浦一切都好吧。”
“托祖母的福。”没了。
陈梁氏的眼神又黯了几分,抬目示意,陈子艳极不乐意,却还是按照先前的嘱托,将一个盒子捧了过来。
“这是荔湾、龙溪、滘口、城东四座绣坊的契书。你拿着吧。”
陈子艳等着林叔夜推辞,然后自己就劝的把戏。
没想到林叔夜直接就接过去了,跟着磕头:“多谢祖母。”然后继续一言不发。
这气氛,尴尬地陈子艳都要无法忍受了。
陈梁氏叹了一口气,道:“当初老身与你说过,若你能打理好绣坊、参加广潮斗绣,我就代你父亲纳你娘为妾,让你认祖归宗,改姓陈。现在你做到了,老身自是不能反口,从今儿起你可以改姓陈了,改天选个良辰吉日,就让你娘进门吧。”
期待中林叔夜的惊喜没有出现,屋里头仍然沉默着,陈子艳没忍住,说道:“还不快替你娘谢谢祖母!”
林叔夜低头看着自己的一身襕衫,忽然将儒巾摘下了,说道:“按照太祖皇帝制度,衣服是不能乱穿的,孙儿不是儒生,是个连户籍都没有的野种,按制是不能穿这样的衣服的。得亏是现在民间松懈了,如果是在皇明之初期,若孙儿敢这样穿出去,说不定会被拉到官府门前打死。”
“户籍,名分……”陈子艳急道:“现在不是要给你了吗?”
林叔夜就像没听见她说的话,继续道:“广潮斗绣最后一场时,林状元对我说:‘你这般天赋这般才学,怎能不走举业!竟尔沉沦末业,胡闹!胡闹!’——禀祖母,这是林状元的原话。”
陈子艳不悦道:“你东拉西扯这些做什么!”
陈梁氏道:“你这是还在怨我了?”
“不敢。”林叔夜磕了一个头,不让自己在礼法上落人话柄:“这是孙儿自己没福。逝者如斯夫,时间这条河里,有些码头错过了就错过了,就像我如今已不可能再去考科举。至于户籍、身份,这些东西现在我自己能弄到手了,就不劳祖母操心。现在我倒是觉得,姓林其实也挺好的。”
“你……你!”陈梁氏如何不知道他兜这么大一个大圈子,就是拒绝和解:“我是你祖母!若你违逆我的意思,你不孝!若你气死了我,你当如何!”
在这个时代,“不孝”要面临的不是谴责,而是犯法,气死祖母,按律是要杀头的。
“孙儿不敢违逆祖母,但孙儿更不敢违逆母亲。”林叔夜道:“家母说这些年下来,她早已习惯了,所以不准备改变什么了。”
“她也只是我的儿媳妇,她也不能违逆我!”
“家母不是。”林叔夜冷冷道:“家母与陈家没有任何关系,有当年县衙的判书为证。”
“你!”
陈梁氏挣扎着要起来,却仿佛失去了最后的力气,手一软躺倒,头重重跌在了枕上。
林叔夜却缓缓站了起来:“若依此判书,其实你也不是我的祖母,你我没有关系。”
陈梁氏剧烈咳嗽起来,因为平躺咳,以至于整个身体都在抖动。
陈子艳急叫:“你看你,你真想把祖母给气死吗?你……”
她的言语骤然断了,因为一抬眼就看见了林叔夜冷漠到地点的眼神,眼前这个男人看着在病榻上挣扎的老妪,连看一个陌生人都不算,而像是在看着一条垂死挣扎的老狗,这一瞬间,陈子艳浑身冰冷。
“好!好!”勉强停止了咳嗽的陈梁氏,忽然惨笑了起来:“你的确是我的血脉,这心够冷,也够硬。”
林叔夜不搭腔。
陈梁氏扯着陈子艳的手腕借力,半起身挣扎到了床边,问道:“说吧,你要怎么样才肯放过陈家!”
“老夫人言重了!”
“林庄主!”陈梁氏重重说道:“我叫得你这一声林庄主,往后你就可以不受孝道所限了。”
“多谢老夫人成全。”
“所以!你要怎么样才肯放过我陈家?”
林叔夜低眼看了看手中的匣子:“其实该拿到的,我已经拿到了。往后你我两庄再无恩怨,但陈家若自己破落,也与我无关。”
说到这里,他再跪下磕了一个头,然后转身走了。
看着他的背影,陈梁氏的泪水流了下来。
“他还是不肯放过我们!”
“可他刚才不是说……”
陈梁氏颤抖,声音若断若续:“这广绣行中,并无一个雪中送炭之人,尽是落井下石之辈!若他肯认祖归宗,别人忌惮着他,茂源或许还有一线生机,但他这时候与我们一刀两断,那些个饿狼饿犬就会扑上来,将茂源吃得皮骨不剩!完了,完了!”
陈子艳听了这话,颤抖不已,忽然跳了起来奔出去,临出门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妆容,然后在林叔夜走出大门之前,叫住了他。
“林……阿夜!”
林叔夜停步,回头,看着一步步走来的陈子艳,眼神中带着一种怪异的神色,也带着疑惑。眼前这位长姊,是陈家上下对他来说最特殊的一个人。
“你跟我来。”陈子艳说。
林叔夜却摇头:“有什么话,尚衣但说就是。”长姊也不肯叫了。
陈子艳抿了抿嘴唇。梁惠师曾告诉她一段过往,并建议她用这段过往去要挟林叔夜,以左右广潮斗绣的胜负,只是出于身为“尚衣”的最后一点骄傲,她没有做,现在已到绝路,或许只能拿出来用了。
“你可还记得你七八岁时的事情么?”
林叔夜身子微微一震。
那一段过往,终于被拎出来了。那是他心路的转折,是他立志的开始,在他内心深处,也是他欠陈家最大的一笔情。
“如今,我也不求别的,只求你答应我一件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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