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下雨了。
广东这地方,不管是秋冬还是春夏,那雨都是想下就下。
天气虽然不好,但凰浦的运转却已经上了轨道。如今的凰浦不但坐拥本庄、博雅两个大绣庄,而且还吞并了四个分坊,虽然分坊的消化还需要时间,但光是两大绣庄本身就足以傲视广州其它同行了。
不过能否代替茂源成为“广东第一”则还是未知之数——广潮斗绣之后梁惠师出人意料地携带一个绣坊加入了潮康祥,这样一来,潮康祥在广州就拥有了两座绣坊,有了梁惠师坐镇,再加上其在潮州府那边的深厚底蕴,以后凰浦康祥之争鹿死谁手尚未可知。
广潮斗绣前后,在袁莞师的主持下博雅本已经完成了大部分订单,可高眉娘在广潮斗绣上大放异彩以后,新的订单又长翅膀一样飞了过来,眼看两庄四坊就算全力运作,要完成所有订单也得一年。
但高眉娘显然是没法将主要心思放在这些新订单上的,因为年底或者明年年初就要御前大比了!那是新生的凰浦代表粤绣出征的战场,是全天下级别最高的斗绣舞台!
对林添财来说,那意味着更多的订单和滚滚而来的银子!
对黎嫂李绣奴来说,那是一个以前不敢想的梦幻之地!
而对高眉娘来说,那里……就是她这次回来的最后意义。她知道沈女红会在那里等着她!
而林叔夜,此刻手中端着一碗热汤,走进了庭梧楼。
“庄主。”
喜妹要去接汤,却被林叔夜的眼神制止了。
“你下去学绣吧,我和姑姑有话说。黄娘,你也先下去。”
正在准备御前大比物料的高眉娘听到这话,停了停针。
黄娘也抬起头来,看看林叔夜,再看看高眉娘。刚才林叔夜后一句话是带着命令口吻的,这在以前可从没有过,自入绣庄以来,这位庄主一直以温文尔雅示人,不过随着凰浦声势日盛,已有资格问鼎广绣行会首的林叔夜哪怕只是轻言细语却也自带威严。
高眉娘轻叹了一口气,自茂源吊丧回来,她就一直避免与林叔夜独处,现在对方直接逼到面前、摆明车马要“独谈”,便知躲不过去了,向黄娘点了点头,黄娘收针与喜妹下楼,阁楼上便只剩下两人,高眉娘撤了绣,在小桌子边坐了。
林叔夜便坐在了她对面,将热汤在桌上放好,今天也不同以往,林叔夜坐下后也没急着劝自己喝汤,汤碗的盖子都没掀开,只是那么直盯盯地瞧着高眉娘,虽有一桌之隔,但桌子太小,以至于高眉娘感觉两人还是坐得太近了。
以往总是等着林叔夜说话后自己再冷淡回应,但这回却是高眉娘先开了口:“御前大比的物料林大掌柜已经购置妥帖,半成品我和黄娘正在赶制,不过靠我们二人定忙不过来的,还得抽得力帮手来。人选我已经跟莞师商量妥了,不会影响订单的绣制。”
御前大比虽然是个大费人力物力又没收入的事情,甚至还会影响订单的进程,但一旦成功后续所带来的利益大到难以估量,因此全庄上下无不支持。
“至于订单的绣制,我与莞师已经安排好人员,规划好了绣图。”
虽然将绣庄的内部运营暂时托付给袁莞师,但作为凰浦的绣首,绣图的整体度订她是需要参与的。
高眉娘拿出一卷绣图规划的草稿来,就要递给林叔夜,林叔夜却不接。
“我今天来不是要说这个,姑姑你知道的。”
高眉娘手微微一晃,轻轻的十几张草稿竟几乎拿不稳。
黄埔的雨不小,增城的雨更大。
陈梁氏的丧礼则结束得有些仓促,按照流程走完后棺木便被运回增城,抬到山上下葬。陈氏亲族在山上搭了个棚让陈子峰兄弟守孝。
这雨已经连续下了两天,棚里棚外都是泥泞。
上头雨水滴着头,下面泥水浸着脚,而陈子峰也已经两天没吃东西了——同在山上的陈子兴根本没给他准备食物,所以他就只能饿着。
饥感如同火一样灼烧着他的内脏,但这种痛苦却让他的眸子一点点地清澈起来,脑子里的混乱渐渐散去。
十二年前他被高眉娘拒绝,又不肯眼睁睁让她落入“别的男人”手里,因此下了狠手!
一个闪电划过,惊雷既响在增城,也震动着黄埔。
雨势忽然变得更大了!
原本半阖的窗户已经挡不住这大雨,高眉娘赶紧起身去关紧了,然而只有她自己才清楚,这未必是为了避免楼板被泼进来的雨打湿,或许也是为了打破与林叔夜独处的不自在。
但窗户一关,屋内光线一黯,气氛反而更让人不自在了。
于是高眉娘又去点蜡烛。
“姑姑,别忙了。”灯才点起来,高眉娘就发现林叔夜的声音从自己背后近在咫尺的地方响起,她吓了一惊,手中的蜡烛脱落,林叔夜的手探了出来竟接住了蜡烛,这一刻左边是他的手,后面是他的人,自己竟被半环住一般,只是隔着半寸不到。
高眉娘心头一紧,赶忙从唯一空着的右面转出,坐回了椅子上。
林叔夜安好蜡烛,盖好罩子,依旧坐在了对面。
摇晃的烛火,让高眉娘的心神也有些不安定,她对林叔夜说:“你先下去吧。我不大舒服。”
换了往常,自己只要一个示意,林叔夜定是早应承了下去了。但今天他却没有动。
“有些话我想与姑姑说。”
“明日再说。”
“我等不了。”
高眉娘皱眉:“庄主,你究竟要做什么!”
“十二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与你说过了。”
“和大……”他收起了“大哥”的称呼:“和陈子峰的关系——你没说,至少没全说!”
高眉娘眉头皱得更紧了。
“这件事情,一定要谈么?”
“当然!我是庄主,你是绣首,我们之间最好不要有什么误会存在。”
高眉娘几乎想反问:“真的是因为庄主和绣首的关系所以要说?”但她竟不敢问!
万一林叔夜坦白了竟说不是,那气氛只怕会更加难堪。
一起守坟的陈子兴和所有人一样,已不将陈子峰放在心上了,一个疯了的人,有什么好在乎的?
他自己去弄些热食,吃完回来,看见饿在一旁僵硬坐着的陈子峰,冷冷一笑:“谁能想到你有今天。”
然后他就不理陈子峰了,在棚里没雨的地方呢喃盘算着。
陈子峰也没理他。
他思绪虽然逐渐清明,却仍然未能彻底放下。他目光朝南,投向黄埔的方向——
那毕竟是困扰了他十二年的感情,那毕竟是他今生唯一爱着的女人!
在眼睛适应烛光之后,便见林叔夜为自己揭开了热汤的罩子。
以高眉娘今时今日的地位,任何一个绣庄庄主为这样的绣首如此费心都是正常的,但小楼上正发生的事情却并不正常。她忽然觉得,之前好说好话、总是小心翼翼顺着自己的那个少年庄主,这一刻似乎不见了。
他成长了,带着庄主的威严,也带着真正的成年男人的味道。
“姑姑,先喝口汤吧,最近天气转寒,要注意驱寒。”言语是很正常的言语,但每个字都带着比汤还热的温度与热气:“御前大比就在明年,精心准备是要的,但对我来说,最重要的不是那些物料,而是你。姑姑……你才是最要紧的。”
高眉娘接过了碗,却有些喝不下这汤,勉强呡了一口,这才板正了脸色。
“你是庄主。这些事情,让喜妹来做便可以了。”
“嗯,那我就来问喜妹没办法替我问的话吧——你跟我大哥从来就没发生过什么,对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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