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何冤情?你来说!”苏严点了一名被五花大绑,面相老实的大汉。
这大汉见苏严一身绯色官袍,其他官员在面前战战兢兢的样子,心底惧得十分,颤栗得说不出话。
“还有没有会说话的?”苏严不满地道。
众百姓你望我,我望你,这才推了一老者道:“府台老爷,草民等都是博家集人,今年过了大水,全集屋子没有一间,草民虽逃得性命,但女儿女婿一家都给冲走了,剩下我糟老头子一个人,地里庄稼也淹了,一粒米都没留下……”
一旁衙役催促道:“这些没要紧的话,就不要啰嗦了。”
老者擦干泪叩头道:“是,草民啰嗦。府台老爷,这粥铺施粥乃朝廷赐给的恩德,但你看这施得是什么粥?树皮,草根也就罢了,那石子,沙子,糯米土也是人吃得?小人在寒风里站了一日,等得浑身都没劲了,方领到一碗粥,但粥里的米,草民数了数,连十粒……十粒米都不到。”
“草民等实在没有办法,活不下去了。”
苏严闻言道:“将粥锅端来!”
两名官兵将粥厂的粥锅抬来。
这粥锅初看官兵抬起甚沉的样子,但待放在面前时,林延潮看了一眼,大缸里却是清汤寡水,粥米不知何处。
一旁衙役拿起勺子往粥锅里一搅,竟没搅出什么东西来。
苏严起身,亲自取过勺子,在粥锅沉底中才捞出满满一勺‘实物’来。但见勺子里除了砂土,树皮草根上,而黄米不到半勺。
“粥厂司吏何在?”
七名鼻青脸肿的官吏,一排跪在苏严面前。
这七人中,六人都是穿着皂色吏巾,白圆领衫,唯独一人穿带帽翅的吏巾,身着青衫。
穿着白衫的都是白役,放在今天来说就是屡屡替人背锅的‘临时工’。
身穿青衫的则是经制吏,也就是有‘编制’的。
“你是哪个衙门的小史?”苏严问道。
那青衫吏员叩了头道:“回禀府台老爷的话,小人孙有忠在商丘县户房任小吏,至今十七年。”
“十七年,也是衙门里老人,当知贪污朝廷赈灾粮何等下场,竟敢知法犯法?”
青衫吏员额上冒汗道:“府台老爷,小人冤枉。小人虽只是一名小吏,但也是苍王信徒,萧王子孙,知道什么是良心。”
“这往赈灾粮里掺沙掺土,乃是朝廷习规。若真是干干净净的白米,如何入饥民之口。小人实没有贪污啊,请府台大人明察。”
这吏员言下之意,赈灾粮若都是白米,那官员每经手一道,就被截留一道,到灾民手中能剩下几成?
就算这二三成,到了粥厂。但粥厂免费施粥,人人都想来吃。
可是赈灾粮有限,官员又如何分辩哪个是饥民,哪个又不是饥民?一视同仁,那么点赈灾粮马上见底。所以有的地方官员想到办法,往赈灾粮里掺沙。真正的饥民哪里管你粥里有沙无沙,有饭吃不饿死就好,如此可以筛除掉不是饥民,来混吃混喝之人。
话是这么说,可规矩到了最后,都成了底层官吏名正言顺贪污赈灾粮的说辞。
苏严点头道:“看来你还实心用事。”
青衫吏员叩头道:“为朝廷办事,小人不敢马虎。”
苏严却道:“给本府拿一把筷子来!”
那青衫吏员与白役闻言都是脸色剧变,纷纷道:“府台老爷饶命,饶命啊!”
苏严不理会,府衙衙役从百姓手里收来一把筷子。
苏严将筷子攥在手里,然后一把掷进粥锅里,但见筷子噗地一声,轻而易举地扎进‘粥’中,然后尽数浮在‘粥’上。
吏员等无不面色如土。
苏严冷笑道:“我不管你掺了多少沙石。但日前本府是怎么与你们县尊传话的?粥厂施粥,以筷为准。”
“筷子浮起,人头落地!”
听到落地二字,众吏员都是瘫倒,哭道:“府台老爷饶命,饶命啊!我等下次不敢了,不敢了。”
一名人眼尖,正看到商丘知县往这里赶,立即道:“县尊大人,救救我等,念我们多年服侍辛苦之劳,求府尊饶我等一命啊!”
商丘知县吕乾健听闻治下粥厂出事时,已是慢了一步,这才赶到。吕乾健虽是知县,却乃万历五年进士,首辅张四维的门生。
吕乾健见了这要被杀头的吏员,心想此人侍奉他多年,甚得他的喜欢,他也知苏严乃极不好说话之人,但唯有硬着头皮保一保他,否则连心腹手下都保不住,在县衙里就威信全无了。
吕乾健跪下向苏严叩头。官场上有隔一品避马,隔三品跪的规矩
吕乾健与苏严正好差了三品。
吕乾健向苏严道:“府台大人,此人贪污赈灾粮,本罪该万死。但请念在他县衙多年,履立功劳,允他将功折罪,暂留下这条狗命,将他革去吏员身份就好。”
苏严听了负手道:“吕知县,你治下粥厂如此,本府还未追究你之职责。你倒是替手下求情,莫非贪污这赈灾粮乃你授意的吗?”
吕乾健吓得浑身是汗立即道:“下官万万不敢有此心,陛下亲旨,抚台大人三令五申,不许官员贪墨赈灾粮,否则一律革职拿问,下官怎会不知。只是恳请府台大人,看在薄面……”
苏严打断道:“吕知县,知道王法,就不要替手下请求。本府杀他,是为了保你,否则抚台大人追究起来,你让本府如何替你说话?”
吕乾健心底大骂,什么叫三生不幸,知县附郭,这五年来他为县令,不知受了多少苏严的气,今日又是加了一道。
吕乾健不敢再说,只能退下道:“是,府台大人。”
至于其他府衙官员,也不敢出面替这几名吏员求情。
之后这七人,即被拖下去,直接杖毙。
在场之人听闻几人从惨叫,至无声,最后只看到一声声如同敲打砧板上碎肉的声音。
尽管如此,苏严却仍未出声,衙役手里哪里敢停,众人只见到板子一上一下的起落。
“好了,叫他们家人来领走。”苏严道了一句,当下起身来至马前。
赞道正要高喝‘府台大人回府’时,苏严却看了一眼河滩上被押着五六十名青壮百姓,然后吩咐道:“这些刁民一律枭首示众!”
林延潮闻声,不由脸色一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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