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当时在二人身边,还有一人,此人才学不在朱陆二人之下,同时也是二人好友,这鹅湖之会也是由他一手促成。此人就是东莱先生(吕祖谦),东莱先生对二人辩论不作偏帮,更不作口舌之争,只是提笔记录,博采而后精思,看看能否有一二学以致用,而吾学取自东莱先生一门。”
“看吾看来,理学,心学,还是事功学,更往上说儒家,释家,道家,法家,甚至华夏之学,狄夷之学,都不过是名相而已,只要觉得有用,取来用就是,正如这林子好看就行,与他是不是竹林何干?执著于名相,无疑于固步自封,学问怎么有长进?是以我对学生们常言,读百家书,成一家言,学问当以致用为知。”
听了林延潮的话,张汝霖如醍醐灌顶,他现在终于明白为何离家时,父亲一再交代自己,来京后前途上要听岳父的话,但学问上要听林延潮话的道理。
张汝霖当下心悦诚服,愿意从于林延潮学习学问。
林延潮笑了笑道:“我公务缠身,不过有几个不成器的弟子,若是你有意,平日从于他们读书治经,印证长短,也是不错。”
张汝霖欣然从命。
张汝霖走后,林延潮又拿起徐贞明的《潞水客谈》读了起来。
读了这本书,林延潮方才知道,徐贞明之父名叫徐九思,对方也是官员一生清廉,并且是出色的循吏,他去世时上万百姓前去拜祭。
至于这本潞水客谈,林延潮还是很满意的,虽有一些古人受时代限制的弊端,但瑕不掩瑜。
事实上,历史上对这本书评家很好,谈迁在他的明通鉴里数度赞扬此书。
清人评价,终明代良策,无以逾此。
并且京畿屯垦是明清两代一直要推行的政策,基本上都是参照徐贞明的路数来,但每次施政总是断断续续。
说回此书就是由张元忭亲自作序,可见徐贞明与张元忭之间的关系。
书中的主张,大体与林延潮在归德兴修水利,不谋而合。
而林延潮兴修水利的思路,是从现代而来,他的治下考城县与后来兰考县地域差不多。
后世的***治兰考时,就是采用引黄灌淤的办法。
徐贞明则是实地考察从京师至西至北的地势,指出有大量的荒地,以及斥卤地,因缺乏水利灌溉而荒芜。
并指出南粮北运完全依托于漕运,这运河就犹如人的咽喉,一旦食不下咽,就有噎死之危,所以与其用江南百姓辛苦种出的粮米来供给京师,不如在京实行屯垦,以解漕运之乏。
后来徐贞明的政见得到李植他们的赏识,于是被朝廷推举为屯田御使,去年在京屯垦成绩很好,仅在永平府拓田三万九千亩,然后其他各府也有进展,发展的势头非常好。
但此举如同林延潮在归德治水时一样,后期触犯到官宦集团的利益。
当时林延潮在归德时,如捏死蚂蚁一样,捏死了跳出来的赵家。可是归德与京畿不一样,作为归德土著的赵家,跟天子脚下的皇亲国戚,简直是蚂蚁与大象的区别。
申时行之前接连数疏给天子,可是连堂堂首辅都保不住徐贞明,就可以知道徐贞明到底得罪的是什么样的存在。
最后徐贞明一倒,京畿兴修水利,屯垦荒田的工程,也就立即被朝廷叫停。
林延潮想到这里,当下修书一封命家人将在京理已是待罪之身的徐贞明请至了家中。
徐贞明到时,已是夜晚。
他看见林延潮将自己所作的潞水客谈翻至一半合在桌上,不由心底一动。
“草民徐贞明见过学士!”
林延潮点点头,示意对方入座然后道:“徐兄听你称呼,你的辞官奏疏已经上了?”
徐贞明抬起头,林延潮但见他两鬓星霜,已是到了知天命的年纪,而眼底却仍有一股少年人的倔强。徐贞明沉声道:“告老还乡的奏章已是上了,陛下马上就会批复了。”
林延潮点点头道:“这么说事已成定局了?”
徐贞明拱手道:“学士大人,你这一次来找徐某的原因,徐某心底有数,对于元辅上疏的相救之恩,徐某心底感激不尽,但此恩唯有来世再报,若要徐某改换门庭,换的保住仕途的机会,那就是有愧于李江都的知遇之恩,这一点请恕徐某不能办到。”
林延潮失笑道:“你的回答,实在我的意料之中,其实元辅并没有让我招揽你的意思,倒是我爱惜你的才华。”
徐贞明摇头苦笑道:“学士是读了在下的拙作吧,诚为书生之见,实令学士笑尔。”
“确实为书生之见,但书生之见也并非没有见地,能落在实处,切实有利于百姓,那就是事功,而不是书生之见了。你在京屯垦,百姓称利,即说明你这本书写的是对的,唯独……”
徐贞明闻言讶道:“学士于徐某有什么见教吗?”
林延潮道:“见教二字不敢当,但你可知这一次被罢官吗?”
徐贞明苦笑道:“当然徐某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可笑徐某治水前,自信满满向天子禁言,要在京畿屯田,一改朝廷仰仗东南漕运的局面,要一岁开其始,十年究其成,而万世席其利,但是……”
林延潮给徐贞明沏了碗茶道:“徐兄继续说。”
徐贞明道:“……但没有料到推行不过一年,即被那些朝廷蛀虫,食民脂民膏的人给罢了官。今年年初我欲治滹沱河,此河在山西为利,但在直隶为害,其因在于山西支流多而汇入直隶则为汪洋,而且此河至携沙大。”
“我欲效仿学士在归德事功之法,在河北分修河道,并以堤坝束水,以河渠分流,然后引水灌溉农田,变一害为两利。但那些权贵在河道便利之处,各修水利,自蓄民田,涝时涝不到他,旱时旱不到他,唯独河道一旦更改,他们全然无利可言。”
说到这里林延潮打断道:“请徐兄仔细说来听听,那些人如何为一己私利,危害地方?”
徐贞明道:“他们兴修的水利,不少有害于河道的流通,我在曾在滹沱河上游看到一条支河有几百盘的水磨水碓,这些权贵故意筑坝截水,引水至碓渠,以水碓舂米,磨面。这些人还夸耀,家有连轴转,赛过坐知县。”
“故而他们是巴不得水湍急越好,如此水磨才转的动,但若是引水灌田,那么水从何来,河水都灌溉农田了,那他们的水磨如何跑得动?更不说汛期若至他们所筑堤坝溃决,则州县皆成泽国……然而他们确实不闻不顾,因为他们住在京里,水是淹不到他的,有人甚至放言,水淹了更好,如此来年的田又便宜又肥。”
说到这里,徐贞明已是忍不住痛心疾首。
林延潮由水磨的事想来,此事古今都不少,唐时权贵肆意在河流上建造水碓、水磨,妨碍河水灌溉农田,最后唐朝皇帝火了,先让女子升平公主和驸马都尉郭暧拆除水碓,然后拆除沿河所有的水碓。
而到了明朝这样的事,还在发生。林延潮闻言不由长叹。
徐贞明愤慨道:“学士,他们只需圈了一条河造几个水磨水碾,钱财从天上掉下,已是一辈子衣食不愁,但老百姓一辈子在地里,双手从地里刨食却吃不饱穿不暖,这公平吗?不仅如此,他们还不许我兴修水利。”
“朝廷高官厚禄都是养的什么人啊?他们食民脂民膏,有没有将老百姓放在眼底啊?我这被罢官无关紧要,只是想到张文忠相公后,这朝廷……这天下是真的是没有救了!”
林延潮默然,徐贞明兴修水利,就是触犯既得利益者的利益,这事功,变法之难就在这里了。
拿两位张文忠来说,嘉靖时首辅张璁推行变法改革,触动了权贵利益,每天弹劾的奏章堆积如山,但幸好皇帝支持他。
到了张居正那又怎么样呢?他推行清丈田亩时,罢了多少官员,办了多少皇亲国戚,最后的结果呢?
反观的天子,因为之前的新政,现在的执政已是偏向了保守,否则就不会将徐贞明罢官
了。
有了徐贞明这前车之鉴,更给了林延潮一个切实的例子,换了自己处于徐贞明的位子,在京畿屯田,那么自己能不能站得住?
在没有权力支持下,变法能行得通吗?
徐贞明道:“故而我之败就败在了这些权贵的身上,非我之学不能事功,而是不逢其时,若是张文忠公在就好了,但现在朝堂上又有哪位大臣肯做张文忠公呢?”
“怕事朝堂以后不会再有第二个张文忠公了,就算有,但这样的人,陛下也是容不下的。”
林延潮看了徐贞明一眼心想,这人说的话,怎么和王锡爵说的一摸一样。
林延潮当下道:“徐兄,徐兄……”
徐贞明与林延潮吐露心声,自己一心为国为民落到罢官的下场,这一番诉苦后沉浸其中,林延潮连叫了数声才回过神来。
“学士叫我?”
林延潮点点头道:“徐兄可愿意听一下我的建议吗?”
“徐某当然愿洗耳恭听。”
林延潮道:“我看过你的潞水客谈,是真知灼见之言,但却有一弊病。徐兄在北方兴修水利,但北方缺水,当然以水为贵,如水利这等资源当然掌握在权贵的手中。你要从权贵手里取来,实在是难。故而以我之见,要行屯垦,不如改水田为旱田,这才是长久之道。”
‘旱田?”徐贞明连连摆手道,“旱田一亩才产几斗粮食,广种薄收之下,十亩旱田也不如一亩水田啊!除非林兄有本事能让旱田里长出水稻来!”
林延潮闻言笑了笑道:“未必,要旱田长出水稻,徐兄,你可知道番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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