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府中后,想起适才庶吉士们的议论,林延潮是很欣慰。
都说儒学教出来的读书人的迂腐,但其实读书人从来不缺乏对正确的判断。
何为正确?
当然不是自己理解的正确就是正确,自己理解的正确就是正确,那是皇帝才作的事。
除了皇帝以外,没有一个人有这个权利,当然除非他并非仅仅是一个人,而是一个哲学学派,用理论来指引一切行为准则,小至个人修身齐家,大至治国平天下。
有了这个理论,无论是个人,还是社会的问题,都有他的办法来解决。
就在当日讲完通商惠工的理念后,第二日林延潮忽被召进宫去,说是天子召见。
这令林延潮很讶异,自那天在弘德殿见后,天子已有近两个月不见大臣,百官了,所有旨意都是通过书面或者口头通知内阁,在这个时候天子怎么会突然召见自己。
所以林延潮满是忐忑地来到乾清宫。
见了天子但见他仍是躺在榻上,右足仍是不能下地的样子,但比两个月前而言,天子的气色已经是好了很多。
榻旁随手摆放着很多书籍及奏章,在林延潮入内时,天子仍是在阅读奏章。
天子见了林延潮笑着道:“林卿,看看朕的气色如何?”
林延潮悬着的心放下了当下笑着道:“启禀陛下,臣见陛下今日之气色,所谓龙精虎猛也不过如此,想来不用多久就可以上朝了。”
林延潮说完,见天子目光转过。
林延潮看天子的脸色心想,好啊,旷工旷出瘾来,宅家宅出体验,每天不用上班很爽是不是?
不过劝谏我已经是劝谏过了,然后林延潮立即补救道:“但臣以为,外面小臣议论,陛下不必放在心上,陛下眼下还是以将养龙体为重,如此方是国家社稷之福啊!”
天子缓缓点头道:“那刑部主事,朕已是重谴,不过今日朕召你来,不是为了此事,赐坐!”
林延潮谢过后入座。
天子道:“朕最近不上朝,难免闷得发荒,与卿随便聊聊,就谈谈国家大事如何?”
林延潮听了心底一动,立即道:“臣愚钝,还请陛下开示。”
天子笑了笑道:“林卿不必拘谨,你我君臣多年,你大可知无不言。对了,朕想听听林卿的治国安邦之道,卿以为要想丰太仓,补去年朝廷拉下亏空,应当开源还是当节流?”
林延潮心底大骂,八成有人打自己的小报告了。
于是林延潮正色道:“启禀陛下,由宋可见,范相公的庆历新政在于节流,王相公主导的熙宁变法在于开源,二者都是富国强兵之道,但也各有弊处。”
天子点点头道:“范相公就是范相公,范文正吧,他也是吴县人,说起他,朕记起来申先生也是吴县人吧。”
林延潮道:“陛下果真博闻强记,申阁老他确实是吴县人。”
天子道:“申先生之才具不逊于范文正公,卿以为他为首辅后,朝廷与万历十年之时有什么不同呢?”
句句都是陷阱啊!
什么叫伴君如伴虎,真的是一点也不错。
林延潮道:“陛下所言极是,但臣以为今日天下之国泰民安,都是陛下励精图治,而申阁老的治国有功,则在于君臣一心。”
天子闻言大笑道:“林卿,朕不是来找你说奉承话,我们君臣已是许久没有闲聊过了,今日之政于万历十年时有什么不同。”
林延潮只能在心底道了一句,张江陵,对不住了。
林延潮道:“臣以为当年新政之功,在于清丈田亩,清丈田亩本是好事,但下面的官员承意而为,甚至为了讨好,故意浮夸虚报……”
“正是如此……”天子道,“林卿,朕听闻下面的官员为了政绩,为了讨好张江陵,将地方的田亩任意虚报,甚至有的县将县内已有耕田,重新丈量了一遍,两倍报了上去,你以为可有此事?”
林延潮道:“臣虽不曾目睹,但料想不假……”
说到这里林延潮又补了一句道:“大概也是矫枉必过正。”
天子正色道:“你继续说下去。”
林延潮道:“臣以为不少地方,若按清丈出的田亩缴税,必然摊派到无辜百姓头上,横征暴敛之下无疑会导致民乱,申阁老主辅内阁后,已知其病,但废除清丈田亩之策,又会令前功尽弃,故而内阁停考成法,并让各省督抚不严格按照田亩之数报上催科,令百姓得以不为官府所恼,这就是申阁老之功了,三杨易之,也不过如此。”
天子点点头道:“说的好,朕有所得。对了,朕今日听得一事,传闻你教习庶吉士时,反对朝廷的重农抑商之策,而鼓励通商惠工,此事可有?”
林延潮立即道:“陛下……”
天子道:“朕并非迂腐古板之人,但是重农抑商乃是本朝从太祖时就定下来的国策,你安敢如此说?今日朕若不问问你,若太祖在天有灵必会责朕啊!或者这是申先生的主张?”
林延潮心底冷笑,好啊,张鲸,我还没对付你,你倒是先对付我了。
林延潮道:“陛下,此言并非为臣所讲,也非申阁老所讲,而是南宋先儒陈亮,叶适所主张!”
天子道:“朕知道陈亮,叶适主张变法,爱卿的事功学说,朕也是读过?如此说来倒是一脉相承。”
林延潮道:“陛下,臣说过臣之变法,在于事功,事功在于陛下的支持,若陛下支持,臣愿效王相公,或者陛下也可以不用臣,而用臣的主张。”
天子点点头道:“林卿,朕还不知你的为人吗?若是朕不信你,早就派锦衣卫将你拿下了,而不是召你至乾清宫闲聊。朕听闻当今天下学问,显学三支。但朕以为爱卿的林学。较心学,理学有何所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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