杏树下突然闪出的,正是孔涟漪。
头上戴了顶绒球小皮帽,苹果似的小脸不知是因为天冷,还是兴奋,晕着两抹熏熏的腮霞。整个娇俏弱小的身躯缩在一件厚厚的橘红狐狸皮氅里,几乎垂及地面。只隐隐露出一对霞红色的鹿皮小靴尖。
出来的急,未带伞具,小姑娘黑黑的睫毛上,挂落着几星雪花,她可爱地眨巴着慧黠的眼珠子,雪花很快垂落融开,化为浅浅霭气。
“本来锻炼得好好的,被你这一说,倒真觉得有些凉了。”
时隔两个多月再次见到这位古灵精怪的小女孩儿,丁保也是心情一悦,边朝雀风堂内走着,边拿手拂去她绒球小帽上的雪沫子。
“呀,别碰我帽子。丑死啦。”
距离一近,丁保身上蒸腾发散的汗血热意熏得孔涟漪脑袋一懵,小脸微热,皱起鼻子退了一步,两只带着皮手套的手,对着鼻子虚空唿扇了一会儿,忽地自侧后方一起用力去推丁保,佯作嫌弃道:“去去去,大哥哥又臭又丑,快去洗漱换衣服啦。”
丁保笑着向前,那边,孔连顺也迎了上来。
“宁兄。别来无恙。”
他虽跟丁保认识的最早,但因性子原因,却没有妹妹孔涟漪那么肆无忌惮,时而也会吹牛扯淡,但在大规矩上还是自有内心遵守的那一套,此番见礼,亦是一板一眼的。
丁保拿眼去瞧孔连顺,发觉他比之两月前,也有不少变化,最起码就是在跟妹妹孔涟漪站在一起时,那种被压制的感觉没有之前那么明显了。
这才对嘛。丁保最初认识的孔连顺,尽管内心刻板、迂气四溢,但外在行事上还是很有些洒脱桀骜的,要不然也不会为了寻求真理天天跟人叉腰吵架,谁知在西雁府那几天,对着妹妹孔涟漪时,却简直被压制成了一个唯唯诺诺的书呆子!
“连顺,那日的‘冰火同盟’演示得不错。即便是我亲来,怕也不一定如你。”丁保拍了拍他的肩膀,心照不宣地笑道。
果然,孔连顺闻听此言,顿觉腰杆儿更直了,黑脸亮堂堂的直发光。实则,这件事正是他这两个月来在孔府地位变化扬眉吐气的真正原因,有孔词表姐撑着,别说妹妹孔涟漪不可随便捣蛋,便是亲爹孔知府孔大人也比平日里少骂了他一半。
“不敢不敢。宁兄太客气了。全仰仗宁兄师父教导有方。”
丁保咝了声,极不舒服地以手挖耳,似是要将什么脏东西给挖出来,不喜道:“要么宁兄,要么师父,你这宁兄师父算个什么玩意儿?”
“非也。当日在来鑫客栈,小弟曾拿族语立誓,只要宁兄替小弟挡住孔涟漪,以后你就是小弟亲大哥,上刀山下火海不皱眉头,所以宁兄必是宁兄,此其一。其二,孔老子曾曰……”
“打住!你说的极有道理,想叫什么便叫什么!”丁保摆手投降。
“是。宁兄师父。”孔连顺应道。
丁保转身在前,身后,孔涟漪眼珠子咕噜噜一转,拿鹿皮小靴突然去绊孔连顺,没绊到,被自小到大吃过无数次苦头的孔连顺给轻巧躲开,嘟起脸,气鼓鼓道:“哼!马屁精,也不害臊!那‘冰火同盟’明明是大哥哥研究出来的,不过是假你之手演示给我二人看而已,神气什么!”
“为何宁兄师父不假于你手呢?这,便是实力!你可以嫉妒我,挖苦我,甚至可以妄图否定我,恶语中伤我,但不能否定本少爷是第一个在孔词表姐面前成功展示‘冰火同盟’奇观之人这一事实!你不服,小意思,孔词表姐喜欢看就成!”
“你?!那是表姐她爱屋及乌!大哥哥是大屋,你是那只臭乌鸦!”
“谬!大谬!虽然宁兄师父帮助孔词表姐完成夙愿,还留了此间关窍要理说明书给表姐,表姐相当高兴。但据我观察,表姐对宁兄实则并无爱意,至多是一分佩服,一分好奇,一分尊敬,一分欣喜,一分雀跃,一分忽略,一分无奈,一分疑虑,一分踟蹰,外加一分莫可名状的希冀。而绝不似你说的爱屋及乌,所以,这个成语,你却是用错的了!”
“……孔连顺!你,你无敌了!”
“谢谢。孔词表姐她也这么说。”
“……”
丁保被他兄妹二人在身后的拌嘴给搞得头大,刚转过甬道,就见前方小院子里停了一辆载满各类货物的马车,还有三四名仆从在老风的指挥下,忙忙碌碌热火朝天地朝屋里搬着东西,衣食住行、吃穿用戴,林林总总。
丁保止步,讶道:“你们这是?”
孔涟漪兴奋跑前一步,昂着脑袋,笑盈盈道:“给大哥哥你置办的年货啊。”
丁保刚巧看到一人自车上提下一只极精致的雕花烤瓷夜壶,面皮不禁一抽,无语道:“太……夸张了吧。我这只有一人,怎能用得完?”
“谁说大哥哥仅有一人,不是还有那位……”孔涟漪不知老风如何称呼,只得拿手指去指点。
“老夫姓风。”
老风耳朵很机灵,赶紧探头探脑地凑过来应道。
“嗯,还有这位风伯伯。”孔涟漪喜滋滋地说完,昂起下巴,顾盼神飞道:“大哥哥还不知道吧,除了爹爹留在西雁,我娘带着我和哥哥一起过来终南。今年过年就在这边过了,正巧还可以帮助提前准备一下孔词表姐的碧玉之宴。甚好,孔府距离草园这边不太远,我和哥哥便可时常过来找大哥哥玩了。”
一旁孔连顺也忙点头附和。
看着兄妹二人一模一样的喜意,丁保但觉一阵头大,不过也明白此乃常理。
他二人的父亲西雁知府孔颖本不是孔家人,也不姓孔,其原是前代圣公的弟子,后来弟子成了姑爷女婿,按照族规,也就得跟着姓孔,自己也水涨船高,荣升成了世所公认的一等勋贵。
这种其实跟皇室白家的封姓是一个道理,之前黄金八姓都是具有封姓权的,白家登基后为了约束其他七姓,设计夺了七姓的封姓权,不过为免过犹不及,对于像孔颖这种打擦边球的,也就只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所以说,二人的娘亲乃是当代圣公孔自儒的亲妹妹,孔词的亲姑姑,对于侄女十六岁生日的碧玉之宴,自然是要提前赶回娘家来帮忙谋划筹备一下的。
“大哥哥,灶屋在哪边?”孔涟漪忽然问道。
“你问灶屋作甚?难不成竟要给我煮饭?”丁保疑道。
“大哥哥瞎猜什么呢,今日是农历腊月二十三!小年!”孔涟漪笑眯眯地拎出一张画着灶王的年画,旁边,孔连顺也拿出对联来。
小年?是啊,小年这天是要贴对联送灶王的。丁保这一晃神儿的功夫,那边老风却已经抢先引着孔涟漪、孔连顺二人朝灶屋行去,这老货不太瞧得上孔连顺,但却似是极喜欢孔涟漪。
待丁保简单洗漱更衣后再赶到灶屋时,孔涟漪已经将灶王年画贴在了灶头,并置有糖瓜、糖饼等供品在前,除此之外,她还煞有介事地除下厚皮手套,用冻成小萝卜般的手指拿起熬化开的糖糊糊,不断涂抹在灶王爷的嘴上,细声细气道:“灶王爷爷,吃了我的蜜糖,去了玉皇大帝面前复命时,可就只能说大哥哥的好话了哦。”
而在她脸颊前的年画两侧,孔连顺也已经规规矩矩地贴好了一副对联:上天言好事,回宫降吉祥。
横批:一家之主。
丁保被这兄妹二人搞得有些忍俊不禁,但同时心里又有些暖洋洋的,那厢,正在细声念叨的孔涟漪,见到丁保,眼睛一亮,立马过来一把将他拽了过去,急急催促道:“该你祈福啦,大哥哥,你这才是正主。”
“拜灶王!”
此时,距西雁府二十里开外的一处破落山神庙里,风雪压塌的山门内侧,三位怪客呈品字形,沐雪而立,朝着北侧遥遥而拜。
“判官大人,咱是城隍爷的人,灶王可管不了咱,拜他作甚?”拜完之后,其中一位面色枣红的怪客,音色沙沙,面露不忿道。
这三人不是别人,正是华阳县衙被天兵老矢攻破当晚,立于华阳城楼上掠阵的那三人,为首一人是“判官”,说话的是“金枷”,另一位面色青绿的是“银锁”。
“金枷,话可不能这么说。”
判官巨眉一挑,似笑非笑道:“今次若不是那人病急乱投医,慕名之下恰巧先找到了灶王那里,咱可还不知道三年前在南明山还真有这么一条漏网之鱼,而且,他手里竟然还握着那样一件要命物事。你们不清楚,此件物事若是不巧落在某几位手里,对我‘永生’之大计,可就大大的不妙。到那时,直接负责南明山一役的城隍爷也脱不了干系。覆巢之下,焉有完卵,你二人说,就为此,又在今天这个日子里,我们是不是得诚心诚意地拜一拜灶王爷?”
“理是这个理。”银锁抓了抓脑袋,很是不解道,“可那灶王当时为何不直接将其拿下?这大冬日的,还要劳烦我们哥三儿遭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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