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保正在厨房里梆梆梆切菜时,门外,忽然一人叫道:“来几个有力气的,快!”
声音熟悉,竟是清风。
“操蛋!”厨房里的火工头头一抹额汗,低骂了一声,随手点了几个人:“你!你!还有你!跟清风道长过去!”
提高嗓门儿哼唧道:“就这么多了!再少个人,午斋便等着晚上吃罢。”
言罢,铁铲“劈哩啪啦”地划拉着铁锅,仿佛在发泄着火气。
清风也不啰嗦,抄起布巾便往几人身上扔去:“把汗擦一擦!旧袍子脱掉,换上新的。待会抬东西的时候,不许龇牙咧嘴,走路步子要稳,个个都得给我宝相庄严、道胎怡然!谁给本观丢了脸,我照旧扔他下后山!”
走到丁保面前,瞥了一眼,哼道:“你这袍子够新,不用换了。”
丁保的袍子当然新了。他身上所着的,跟那些乡人分到的皆是破烂旧袍不同,他这是直接穿的那位宋巨基道长的。
清风领着含丁保在内的四人走进库房,命他们两两搭伙,分别以肩木扛起两只扎了大红花彩的朱漆木箱。
那木箱长约四尺,宽约尺半,深不过一掌余,人手却颇为沉重,不知装的什么宝贝。两人一前一后、对扛而起,连肩木都被压得微弯。
与丁保合挑的非是厨房内的杂役道士,而是一名面容憨厚挺拔单薄的小道士,约莫十五、六岁年纪,言行容貌与半路披袍子的帮闲杂役全然不像。应是观里正经八百的道士。
这小道士吃得满面油光。个头也挺高。看来伙食不错,但年纪太小,膀子却没什么气力,明明重量已多由丁保承担,还没迈步走出库房,他已扛得脸色煞白,气喘吁吁。
清风冷眼一瞥,哼道:“信义。你清吉师叔呢?怎到现在还没看到人?”
被唤作信义的小道士低声道:“回……回师伯的话,弟子不知。”
不知是不堪负重抑或畏惧师伯,短短两句应得支离破碎,上气不接下气。
清风冷笑:“同住一殿你也不知道?那没说的,只好劳烦你帮个忙,做一回挑夫了。”
信义不敢反口,低声道:“弟……弟子自当尽力。”
清风似有意再压他片刻,缓了缓,训诫四人:“这礼物的主儿,乃是本观二监院、老律堂首座真阳子道长。他老人家动一动指掌,全观怕要翻得几翻。他老人家的脸面。便是本观的脸面。谁要是让他老人家在贵客面前失了面子,几条命都不够赔!”
众人唯唯称是,抬着礼物出了库房,浩浩荡荡地来到中路山门。
山门之外,立着一名须发花白、面色冷肃的中年道人,身旁有五六名身穿道袍的弟子簇拥,益发凸显他的地位尊崇、不苟言笑。
这位道号真阳子的中年道人除了身穿道袍外,还披着一件紫色大褂,手拿拂尘,头顶金星冠,端的是一副得道高人模样。
他瞥了行礼的清风一眼,低声道:“清吉呢?”
声音沉如磨铁,音浪的余震仿佛都在喉间腹里滚动,有一种金石之音。兴许是执掌老律堂日久的缘故,有一种说不出的冷厉。丁保上次听到类似的声音,还是在苏戈师父捕神漏爷身上。
心中忽地一动,一个个都在问清吉,莫非就是那位宋巨基的道号?!
“启禀师父,清吉师弟尚未出现。”
清风恭谨地回答,眉目间平平淡淡的不见喜怒。
“晚点再找找。”
真阳子铿声道。
“是。弟子遵命。”
这时,山门外一阵螺角声起,低呜呜地吹了进来。
真阳子眉毛一动:“贵客来了!”
拂尘一摆,大褂飘飘,当先跨出院门,率领众弟子一齐列队迎接。丁保也退到一旁,还未放下肩上的大红木匣,门外知客道人便扯开宏亮的嗓门悠悠唱名:“南国三府剿寇宣抚使白海亭白大人拜山,本观弟子恭迎大驾!”
南国三府道剿寇宣抚使?白海亭?
丁保心中一动,立马想起一事,那是在他离开华阳之后不久之事。
因为华阳县闹天兵一事多有蹊跷,皇室派下剿寇宣抚使,说是代天巡视、抚慰民情、兼督剿寇事宜,但其真实用意却是众说纷纭。
说是给苏家难堪吧,其实也就一正双副三员文吏,除了依律所配的护卫外,未带一兵一卒。可说是真宣抚吧,这种差事以往都是由镇南将军府苏家一力监办的,白马皇室这次生生派下这么几个人来,若说没有些什么小九九,还真是没人相信。
那位给苏家上眼药的宣抚使,莫不就是这位白海亭吧?!
丁保举目望去,但见锣鼓声中,一名身穿乌紫官服、佩挂金紫鱼袋的官员跨入院门,白面无须,清健如竹。
头带乌纱直脚幞头,足蹬粉底黑革官靴,文文气气的,别有一番文士威仪。
这位宣抚使白大人似乎不爱铺张,除了两员文质彬彬的贴身随从外,随身只带了六名插羽佩刀的衙门公人,算上山门外简陋的双抬便轿,至多十名随从而已。若非那一身乌紫官服异常耀眼,也不过就是等同于华阳县罗知县的排场。
然而丁保眼神自这位白大人身后的两员贴身随从脸上扫过时,却是心中一震,急忙低下了头。
张巡检!
华阳县中秋夜宴当晚,这位青年才俊张巡检因为爱慕苏戈,当众向他发难,还被苏戈当面羞辱驱赶。后来因为苏家、白家相继抬举丁保,甚至后来财神客栈也来凑热闹送来了十二显童财神贴,这才震住了他。
丁保犹记得当日场中原本对他不服着甚众,而在自己震慑全场之后。又是这位张巡检第一个调整好心态。走上前来向他服软敬酒祝贺。算是能屈能伸知道厉害的难得人才。所以丁保对他印象挺深。
只不过后来众人有样学样纷纷上来劝酒,丁保倒没注意到他何时离席的,这么说来,这人因为无颜逗留所以反倒拣了一条性命?!
还是说……另一种可能,丁保不敢再往下想了!
他此时心中众念纷纭,久久不得平静,不过有一点他敢肯定,这位张巡检对他印象肯定更深!
或许有百分之一的机会。因为那位传奇的“丁保县尉”已经身死,听说华阳县众连诵碑都给自己立起了,这位已经攀附上宣抚使大人的张巡检不会联想到过去那个人……那个曾在中秋夜宴时震慑全场、昂扬风发,而且怕是永远成为华阳传说的年轻县尉。
但现在丁保连一丝一毫的风险也不想冒。
“信义道长!”
他尽量压低声音,垂眉侧首,嘴唇轻轻阖动,从旁边看来,就像乘隙打了个哈欠,“这箱子交给我罢。我去后边……省力些。”
出云观内正传弟子地位较高,常遇执役杂工献殷勤。信义小道士正自肩酸腿软,忙不迭地与他调换位子。丁保比这位身量颇高的小道士略微矮了一点点。加上刻意低头,一到后列,登时被掩去大半面容,加上形貌装扮变化较大,倒是不容易发现。
那二监院真阳子见了白大人,立马迎上前去,拂尘一扬,高诺顶礼。
“无量天尊!宣抚使大人一路辛苦。贫道有失远迎,尚祈大人见谅。”
“真人客气了。”
白海亭还足了礼,清朗一笑,“俗人俗务,多扰清听。眼看祈道法会之期将近,若是耽搁了观里的准备工作,倒是本官的不是了。”
两人推让一番,把臂相偕状甚亲热,并肩行入院中。白海亭忙着与真阳子说话,张巡检作为二位贴身随从之一,自然也有真阳子座下众弟子热络攀谈,双目无暇他顾,自也不会留意旁边齐齐低首的一众低阶道士。
丁保才刚松了口气,忽见清风的目光瞟了过来,下巴一抬,低声道:“快跟上!警醒点!”
四人忙抬起那两只大红木箱,亦步亦趋地走入老律堂。
老律堂原名真人殿,诸葛皇朝时,天下有名的高道常月真人曾奉旨在此主讲道法,开坛传授戒律,求戒弟子遍及大江南北,道门玄风为之一振。后世为纪念这一盛事,便将真人殿改称“老律堂”,即传授戒律之殿堂。
老律堂是出云观中最大的别院,历史也最悠久。除了院落面积大外,建筑面积也大,是观内道士举行宗教活动的地方。
每天早晚道士们都要来到这里上殿诵经,逢道教节日或祖师圣诞,要在这里设坛举行斋醮法会。
整个老律堂内,有皑皑白雪与苍茂松柏相称,散发出一股古老宁静的庄严与肃穆。
白海亭与真阳子边走边聊,张巡检也和其他几位道人相谈甚欢。清风领着四人远远跟着,隔着六名带刀护卫,保持着无法听清前边贵客交头接耳的距离。丁保落在队伍的最末尾,倒也安全,除非那张巡检脑袋抽抽了,突然回头,或是白海亭白大人一时兴起,非要想认识真阳子的徒子徒孙之类,否则倒也不虞穿帮。
他此时倒是愈发好奇,这个出云观里到底藏着什么样的秘密,怎么一个个神神鬼鬼的都往这里跑?!
走着走着,队伍忽然停在了一座奇特的建筑之前。
那建筑是由切割方整的灰色大石砌叠成八卦状的台基,上头的屋舍等全是木构,只是木色油亮中泛出琥珀色,肌理透着丝丝金缕,显然年代久远,犹在院中其他建筑之上。
但最奇特处却非古旧,而是建筑的诡异结构。
这座堂子乃是由八间长方形的屋舍所组成,俯视如轮轴,每间屋舍仅有末端的边角相接,居中围成一个小小的正八边形。
每屋之外有三边围廊环绕,仔细一琢磨,才发现长屋与长屋之间尽管有外围廊庑相连,实际上却是相邻而不相接,八屋共计三十二面墙,竟无一面墙是由相邻的两屋所共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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