彷佛听见他的心语,淳于梵音放下牙箸,取巾帕轻按嘴角,洗净双手之后,殷勤笑问:“宁兄吃饱了么?我长年吃斋,没什么好招待,莫怪莫怪。”
说得好听,关键是我怪了有用吗?!
丁保翻着白眼,有气无力地摇手道:“淳于姑娘言重了,这菜肴,香得很呢。”
淳于梵音笑道:“既然吃饱了,我想领宁兄去见一个人。柒姑娘折腾了一日,不妨先回房歇息,养足精神,明儿一睁开眼睛,包管还柒姑娘一个完整无缺的宁宝先生。”
澹台王图便笑:“淳于姑娘莫取笑我啦。小女子告退。”
起身行礼,孔词也跟着离席。
于情于理,澹台王图本不欲与他分开,但淳于梵音越是出言挤兑,越代表其中不无试探。她决断明快,眼看没有抗拒的理由,索性返回舱房,毫不拖泥带水。
三个天下一等一的绝世大美女陪着一起吃饭,但却吃得是相当郁闷!
丁保叹着气,闷闷地随着淳于梵音出了指挥室,来到船尾。
淳于梵音命水手放下一条小筏,与丁保槌着绳索登船,自己却拿起了长篙,回头笑道:“我亲自为宁兄撑船,这可是长这么大头一遭。”
夜风吹动她的长发,飘扬的裙袂黑纱裹出一抹娇润曲线,裙下雪履尖尖,宛若谪仙。
其时“月神”主舰业已下锚,该处城浦的浦湾绵延极长,越靠近城区水位越浅,像“月神”这样的庞然大物驶不进人工运河。只能泊于外浦。远处的城影之上一片浮霭,正是未央之夜,灯影歌声不绝,光晕依稀勾勒出箭垛女墙的轮廓,以及水面上大大小小的舟帆。
淳于梵音挽起衣袖。露出两条酥白藕臂,长篙一点,小舟便飘离巨舰的船尾。
丁保坐在船头,饱含水气的夜风迎面而来,沁人脾肺,胸臆里的郁气一扫而空。回头道:“淳于姑娘,不若让我来撑罢?”
淳于梵音笑道:“你看看这江上,有没有男子撑篙的?”
这个时节讲究个夜不行船,盐、漕、渔舟一旦入港,非平明不能离开。夜里还在江上撑舟载运的。不是连接城、浦交通的关驳,便是招徕销金客的游女。丁保闻言吓了一跳,害怕对方再次拔剑相向,摇手道:“淳于……姑娘,我可不是那个意思。你是玉洁冰清、大有身分之人,岂能与游女相比?”
淳于梵音不以为意,笑道:“无妨。别管我会不会生气,我只问你。你会看不起那些游女么?”
丁保摇头道:“不会。”
淳于梵音微微一笑:“倘若……我是说‘倘若’,你自己的女儿操持贱业,你便许可了?”
丁保冲口答道:“自是不许。”
见她笑容益深。想了一想,又道:“若是我的女儿,便是要我做牛做马,也舍不得她受这种苦。但万一她不幸做了这行,仍旧是我女儿,亲情疼爱是无法割舍的。再说。游女赚的虽是皮肉钱,但不偷不抢不害人。为什么要看不起她们?”
淳于梵音眸中一亮,含笑点头。露出赞许之色:“宁兄说得不错。人的心思,决定了所见之美丑、好坏、喜恶,是心思有了这些忖度,而非物之本然,这便是‘分别心’了。我不恶游女,旁人纵以游女视之,何由恶我?宁兄甚有佛缘,怪不得能与我那弥勒表弟生死相交,他对你可是赞不绝口呢。”
“生死相交你一脸!白弥勒你这个死秃驴,劳资什么时候跟你生死相交了?说得别人还以为我跟你基情燃烧呢!”丁保郁闷得真想一头扎进这江水里。
言谈之间,小舟游近一艘平底浅舱的漕舫。
她灵活操控长篙,将小舟轻轻巧巧泊在舷畔,往舷板敲了几下,片刻,一捆绳梯放落,漕舫的宽阔船头亮起灯火。
“宁兄,上去罢。”
淳于梵音不避嫌疑,当先爬了上去。
丁保虽已尽力回避,仍见裙底凸出两瓣桃儿似的腴臀,垂坠的裙布间浮出双腿轮廓,膝弯圆窝若隐若现,小腿细直如鲜藕,风中刮落一抹檀麝温香,分外诱人。
他长吁了口气,定了定神,待她翻过船舷,才低着头爬上去。
船舷虽高,轻功自能一跃而上,淳于梵音规规矩矩爬绳梯,自非是为了便宜丁保的眼贼,而是碍于水道上人群熙攘,不想引来注目。
这艘漕舫的规模远不如“月神”巨舰,模样像极了老旧的已经退役的官府粮船。
熏成紫酱色的大红灯笼上,依稀可见“某某号官船”的字样,那是官船下锚用的灯号,如今倒拿来照明了。以淳于梵音的身份,肯定不用回避官府,他实在想不出夜问撑船而来,她要引见的是哪位达官贵人。
漕舫的甲板只有一层舱房,舱门前站着两名佩剑青年,并未穿着衙门公服,见她前来,齐声道:“见过淳于姑娘。”
打灯笼的老舵工冲淳于梵音点了点头,径自往舱后走去。
淳于梵音并未举步,只对丁保说:“去罢!我在这儿等你。”
丁保望了她一眼,快步追上舵工。
眯眼一瞧,船尾及另一侧的舷边都有武装侍卫站岗,小小的旧粮船竟挤了八名以上的高手保镖,显示此地的主人,正受到严密的保护。
后舱的垂帘只是掩饰,遮着一堵结实的铁梨门扇,镂空处被门里不透光的厚茧绸所遮,铰链焕发着铄亮的铜色,兴许比整艘船都来得坚固。
老舵工叩了几下,门里传来一把闷钝的语声:“进来。”
茧绸吸去喉音的起伏顿挫,几难尽听。
丁保推门而入,舱里灯火通明,船舱四壁都是书橱,堆满经卷,明明橱架是极其坚固的铁梨木,却有种“快被压垮”的错觉。
房间的主人坐在一张大书案之后,周身堆着半人多高的卷册文书,层层叠叠的十分吓人,却不显杂乱,彷佛自有条理。
老人埋首于陈旧的轴幅,只抬头瞥了一眼,继续振笔,手势不像书写,倒像在标点记号。
丁保看不清他的容貌。灰白的额发在书缝间乍隐倏现,脑后的髻子横插荆钗,覆在书上的袍袖墨迹斑斑。老人虽端坐不动,却一刻也闲不下来,卷起地图,又随手摊开三本图册,批注的朱笔未曾停下。
“说吧?”
过了一会儿,他突然问。
不知为何,丁保知他问的就是天兵、就是‘永生’。
还没想好怎么回答,老人又接口道:“不知道从何说起,是不是?”
丁保微微一滞。老人翻开书籍,头也不抬,淡然道:“除了那些同道中人,很少人知道我的亲弟弟武功卓绝,单打独斗,我这辈子没认识几个比他能打的。听说,那福家那个福不死弄了个什么榜,他还是前十!就这样,他也照样没灭得了天兵,也刨不出来那‘永生’,所以,没什么不好说的。”
他叹了口气。
丁保忽然明白过来,愣愣道:“你……我……淳于……怎么……”
“我本以为你会跟传说中一样的机灵!”
老人不耐起来,终于搁下手札,猛然抬头。“你这句疑问,我给你四个答案。我本该在东海之外,听说了你的事,所以回来终南;梵音与我道中相遇,才知我在此间;我对你知之有限,若你不说,我不知你究竟要告诉我什么。”
丁保只觉那双锋锐的目光如实剑一般,几乎穿颅而过,被凝得隐隐生疼。
“还有,”彷佛觉得时间浪费够了,老人又拈起朱笔,勾点着札中条陈:“如你所料,我是孔自儒。”
丁保不由得想起他编撰的《央土本纪》这部传抄天下五道、被视为当今显学,洋洋洒洒二十卷的史家巨著以‘严谨’着称,无论叙事、记闻、品评月旦,均一丝不苟。就连最具创见的神兽图腾变化之说,也以破邪见、立言说为本,消除神怪妖异的色彩,将神话之中的人物,还原成身死而终的普通人。
而此刻伏踞于书案之后的老人,活脱脱便是这二十巨册《央土本纪》的化身。
也只有像衍圣公孔自儒这样的人,才写出那样卷帙浩繁的大作来!
不过丁保盯着他瞧了半响,也没从他相貌中推测出孔词应该是个什么模样来。
“衍圣公有所不知,我那日抓了两名用特制器具,指挥天兵之人,交予白弥勒,个中详情问这二人怕是比我知道的详细多了!”
“你才有所不知!”
孔自儒连头也没抬,一边振笔一边说道:“那两人白小子带回孔府后,一经苏醒,立马服鸩自尽,毒物就藏在牙齿里,救都来不及。而且,我孔府近卫在运送尸体去酆都张师府上剖解、甄辨的途中,遭遇十宗妖人,被生生抢了!”
丁保听得一凛:“十宗妖人?是城隍阁么?”
出口便知不对,却已迟了。
“是扁鹊堂。”
孔自儒抬头,犀利的目光如实剑一般:
“你与城隍阁相熟么?怎这么快便想到了城隍阁?据我所知,城隍阁已有近十年未履东海,行踪杳如黄鹤。时人若说‘圣门十宗’,头一个想起的该是扁鹊堂,或女帝窟。”(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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