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头好一阵没有动静,皇帝又敲两下,门才开了一条缝。『露』出一张黑脸来!愣是把赵谨吓了往后连退几步!沈择唯恐他摔倒,急忙扶了他腰,这才定住!
这两个定睛一看,哪是什么黑脸?却是个宫女,脸上也不知道是抹了锅底灰还是咋地!沈择当时就喝道:“大胆的婢子!你这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不怕惊了圣驾么!”
那宫女见真是皇帝,慌忙开了门跑出来,跪地道:“奴婢有罪!”
赵谨心头还跳个不停,纵有心发火,对方也不过就是个宫女罢了,不值当,因此问道:“你因何这般模样?”
那宫女只顾跪着低头,却不回答,沈择又催促一次,才道:“奴婢正在替婕妤做中饭。”
“做饭你也能做成这模样?”皇帝不信。
“因婕妤近日身上不好,吃不得其他,只想熬些稀粥。只是那锅底烧得久了,灰太厚,因此奴婢正背了锅出来刮锅底灰,不慎涂抹在脸上,惊了圣驾,求官家饶恕。”宫女道。
赵谨听了,也不好再加责备。她一个女儿身,还要背了锅出来刮锅灰。锅灰为什么要刮?
“适才朕听你喊甚么没了没了,不叫人活,这是何意?”赵谨想起这个,遂问道。
那宫女又不作声了,沈择见状,喝道:“官家问你话,还不快答!仔细你的皮!”
谁曾想,这话还没答,那宫女突然哇一声哭出来。又把赵谨吓一跳。这怎么个情况这是?
“官家!发发慈悲罢!这丽泽苑原是个住不得的所在!奴婢与婕妤搬到此处,便是一桌一椅。一床一几。都得自己动手打理。我主仆二人终究是女流,气力不济,便请管看园子的中官和干娘们帮忙。谁知竟是引狼入室,他们经常借着由头来讹诈。起初还有些银钱要,后来。竟连内侍省配发的食材也拿。今日,奴婢厚着脸皮求了押班老爷们,才求来一升粗米。捡了没去壳的。发了霉的,也剩不到几斤。以为那些人又来讨要,所以才……”
宫女泪流满面,把赵谨听得震惊不已,侧过身来劈头盖脸地就骂沈择道:“你个蠢才!偌大个内侍省交到你手里,竟出这种狗屁的事情!徐婕妤是朕娶进宫的。便是到了此处,身份与旁人也有不同。奴婢们怎敢如此!你是怎么管的事!”一国之君,饱读诗书,气极之下,竟也骂出脏话来。
沈择给他骂得腿都软了,扑通跪下去领罪道:“是小人管束不严,纵容了刁奴!回去立马就查办!立马就查办!官家莫切生气,骂小人不打紧,只恐气大伤身,那小人真是万死难赎了!”说罢,磕头不止。
赵谨忿忿地撇下他,径直往门里去。到了里头,只见院落荒凉,角落处草都长一尺长,那门檐下,还真就扣着一口大黑锅,沿边掉了不少锅灰,『露』出银白『色』的底子来。原来,是要刮了锅灰,好烧得快一些。
又见那门窗都陈旧,心下不忍,又记挂着徐秀娘,便匆匆往里头去了。到了里间,终究还是要好看一些,至少桌椅家什都有。又转向旁边,掀起帘子,便看到了徐秀娘的卧室。此时,他也无心观察,奔着床就去。
到了近前才发现,床上一人,半躺半卧,腰以下盖着条薄毯,已经睡着了。即使如此,手里还拿着一本泛黄的书卷,连边角都磨残了。不是徐秀娘是谁?
赵谨看得心疼,轻轻在床边坐下,又悄然伸出手去拿了书过来,再看那张脸时,不由得鼻头一酸。徐秀娘那张秀丽的脸庞上,少了红润,多了苍白,竟无几丝血『色』。嘴唇也淡白,不似往日娇红。耳鬓处几缕『乱』发,显是没有梳妆的缘故。
无意间看了一眼手中的书,却是本《伤寒杂病论》。皇帝一时疑『惑』,怎秀娘到了此处,想要学医不成?仔细一想,顿时大悟!这不是要学医,这是要自救啊!
明白这一点,赵谨再忍不住,握了徐秀娘的手便唤道:“秀娘,秀娘醒来。”
徐婕妤徐徐剥开眼皮,看到面前一男子,便不自觉地猛力将手往回抽!奈何皇帝拉得紧,死也不肯放!等认清了,才无力地又躺下去,只是不言语。
皇实知道她心头有气,此时也都不怪了,柔声道:“秀娘,若不是朕今日来看你,还不知你是这般境遇。不要再倔强了,回去绣春堂罢,朕今日去看了,一切如故,只缺一个你。回去吧,此处,实在不是住的地方。”
徐婕妤将脸侧向里面,声音已经有些变调:“奴婢在此间住得很好,谢官家挂念。”
“这还好呐?你都自己看医书学治病了,还好呐?朕看得心痛,你就不要再倔了,回去吧!皇后那里,朕自去开解,量也不会难为你的。”皇帝再三劝道。
徐婕妤已然小声抽泣起来:“奴婢是犯了过错的人,不该侍奉在官家身旁。”
“你就不要说这些话罢!”皇帝急了。“你心里怪朕,朕知道!可朱妃之死,朕何尝不是痛彻心扉?想当初,朕与你们两个或同游园林,或诗词唱和,是有多快活?如今,一个阴阳两隔,一个自弃于外,朕便是想找个说话逗趣的人也没有!朱妃生前住的所在,朕始终不敢去,只敢一去,想起那往日种种好处来,反倒是伤心!每每看到公主,就想起她母亲来,唉……”
赵谨是动了真感情,说到此处,已经是哽咽不能语。而徐秀娘,早已经让泪水打湿了枕头。
就这么拉着手,一个哽咽,一个抽泣,过了许久。徐秀娘才道:“奴婢别无所求,只求官家看到朱姐姐旧日的情分上。善待公主。”
“她是朕的骨血,朕怎能不疼?只是……公主打出娘胎。日夜哭闹。又不肯进食,因此这身子便弱了。皇后纵然精心照料,却始终……唉,当初朱妃临去之时恳求朕。这女儿原是要送给你养的!让你作她的母亲!你就算不替朕想,也替公主想想罢!”赵谨终于还是流下泪来。
他们说话间。沈择和那宫女在外头,也不可能进去。那宫女倒有意思,皇帝进来之后。她竟自去刮他的锅灰!沈择心里头不痛快。趁皇帝在里面,便来到那宫女身后,冷声道:“好个婢子!方才那些话,谁叫你说的?”
那宫女也不起身,也不回头,只道:“事实如此。没谁叫我说。”
“哼!贱婢不知天高地厚!竟敢在官家面前『乱』嚼舌根子!害我也挨一顿骂!你可知,从前是怎么对付那些长舌的人么?”沈择言语间饱含着威胁。
那婢子也不知是真傻还是假傻。竟道:“这个却不晓得,都知教我。”
“便是把她舌头割了去,叫她再也说不清话来!免得『乱』嚼舌根,搬弄是非!”沈择恶狠狠道。
听了这话,那婢子突然起身回过来。她一张黑脸,手里又拿柄不知道是铲子还是锄头的东西,沈择下意识地把手往前挡住,别给我来一下子,那可没有轻的!
“沈都知,我们徐婕妤说,这后宫里,除了官家和皇后,便数你了,真是吗?”
沈择仍旧保持着戒备的姿势,哼道:“知道就好!以后当着什么人,该讲什么话,最好是先想明白了!『药』不可以『乱』吃,话也不可以『乱』说!说错了话……哎,你在听我说吗?”他想说的还没说完,那宫女又转过身去继续“咔咔”刮锅底灰了。
“贱婢!你……”沈择正要开骂,听得后头门栓响,转首一看,却是皇帝出来了。哪还顾得了什么宫女?迎上前去,偷『摸』打量,只见皇帝跟角脸上还有泪痕,显是哭过的。心头便盘算着,这八成是有事,得向刘皇后报个信。
皇帝本来是直接就要走,便经过那宫女身旁时停了一下,告诫道:“好生照顾你们婕妤,依时加衣强饭,『药』石也得按时进,身子是最紧的,不可马虎了。”
“是。”黑脸宫女回答道。至始至终,就没人知道她到底长什么样子。
出了丽泽苑,皇帝口中便不停:“你知会有关的人,以后丽泽苑的供给,完全要按照绣春堂拔给,丝毫不许克扣。再让有司派些人,把丽泽苑整修一遍,那是人住的地方么?徐婕妤在女流中算是有才学的,回头朕挑些书,你派人送过来。还有,那些个无法无天的内侍老婆子们,该查办就查办,不许包庇!朕若知道了,拿你是问!”
沈择正要应声,皇帝又道:“还有,派个御医去,给徐婕妤好生诊治。到底是什么病,一定报给朕知晓。用『药』,都用最好的,这事朕要亲自过问。朕若忘了,你必须提醒,如果不提醒,日后朕想起来,还是唯你是问!”
沈择等了片刻,见没有下文了,这才道:“是!小人立即就办!”
“还有!”赵谨说这句时,刻意停了下来,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着对方,“朕今日行踪,倘若被皇后知晓了,你说怎么办?”
沈择不假思索,俯首道:“还是唯小人是问!”
“知道就好!”赵谨说罢,转身就走。沈择在后头叫苦连天,今天是怎么回事?我这又挨骂又挨训的!此事我若瞒着皇后,他日知道了,还不是唯我是问?我若泄『露』出去……这是该得罪皇帝,还是得罪皇后啊?答案,显而易见。
辽军突袭金肃的消息传到杭州,让行朝君臣很是慌『乱』了一阵。一个女真尚且让大宋被搅得天翻地覆,倘若再来个契丹,那还叫人活吗?
但这股慌『乱』并没有持续多久。首先,大臣认为,这次冲突规模有限,据报,辽军只是劝降了金肃守军,缴械之后,全部放还。并没有真的大打出手,流血牺牲。应该说,事态还是在控制当中。
其次,契丹人的目的,似乎只在金肃。因而取金肃以后,没有再进一步行动。其最终目的。想必只是示威而已。至于是在示什么威。想来,也无非就是大宋关闭了边境的榷场,让他们没得茶吃,没得酒喝罢。
所以。要解决这个问题,最快速的方法。就是重开边境上的榷场。朝中很多大臣都持此议,包括首相,麟王折彦质。但秦桧等人却有不同意见。他还是那句话。大政方针,一旦确立,便不能轻易更改,施政治国非同儿戏。
秦桧说这话,是有个背景在。这个背景就是,朝中有个别大臣公开说。徐卫若在,契丹人便不敢如此。这不是在架秦桧么?好!你说徐卫如何了得。那我告诉你,刘光世镇川陕,契丹人照样不敢怎么样!
所以,秦桧认为,不必屈从契丹人的意思,好似大宋朝怕了他们似的!
至于辽军攻取金肃此事,秦桧认为,作淡化处理就好。不要说什么形同宣战,这只是一场边境冲突,甚至不是流血冲突。那金肃军本不是大宋的土地,原是女真人的,而且朝廷还准备还给女真人,是他们又转手送来。
但是,接收金肃的命令,还没有传到鄜延帅司,所以,法理上来说,没有接收,便不算是大宋的领土。契丹人占了去,也不算对大宋怎样。
这种论调,让折彦质很不爽。契丹人明明就是针对大宋,针对宋军,怎么能反替他们开脱?给自己找台阶下?这种事是能打马虎眼的么?辽军胆大妄为,二十几万西军难道就是摆设?全国最骁勇善战的军队就在陕西,还怕了契丹人不成?他敢夺金肃,已经是打了西军的嘴巴子,扇了我们大宋朝廷的耳光,这怎么能不报复?
哪怕你说,要顾全大局,要低调处理这件事情。可就算不武力报复,话就得讲明白吧?你总得义正辞严地提出抨击吧?这么大个事,你不能当碗宽面条就把它稀里糊涂吃下去不是?这倒怪了,人家抽你一耳刮子,你一边捂着脸往后退,一边还说,打脸不算是打,若真要打,早窝心脚踹过来了,所以扇耳光是轻的,已经很给面子了,不算侮辱……这算怎么回事?
可折彦质气归气,恼归恼,他并没有提出来。诚然,带兵的折相是有血『性』的,战略上是蔑视所有敌人的。可问题是,现在他也没带兵不是?这不作宰相么?作宰相,就得讲政治!政治,就得讲策略!而策略,不外乎就是妥协、退让、交易、默契……
折仲古为什么隐忍?只因为他最近有事,要求到秦桧门下。前头几年,他不是一直想着让折家军回家乡去么?当时因为种种原因,没能成行。但现在看起来,皇帝是不想打仗的,女真人估计短期内也不会怎么样,所以,折家军不可能久呆在中原,到底还是要回河东去。
折彦质的想法是,朝廷最好是能把府州、丰州、麟州都交给折家镇守。这三个州,汉羌混杂,一般人镇不住,只有出身党项的折家才能摆平各族。表面上看,这好像不是什么大事对吧?
但要记住,折家的特殊『性』,可能是独一无二的。原因就在于,折家“世镇”府州!什么叫世镇?世代镇守!也就是说没换过人,正经的父死子替,兄终弟及!折家拥有对府州的统治权,自己征兵、自己收税、自己征粮、自己管事……挑明了讲,就好似一个藩国!只是没到这个级别而已!
折彦质想让折家军镇守麟、府、丰三州,也就是变相地在向朝廷索要这份巨大的封赏!想成为名副其实的麟王!
但是,这么大的事,他说了自然是不算的。甚至连皇帝也未必就能乾纲独断!只有取得秦桧的支持,才能在朝中运作。此事,他已经隐晦地向秦桧提出过了,后者态度相当暧昧,也没说支持,也没说不支持,只说兹事体大,容我斟酌。当麟王再问他时,他又说,事关国朝,非我一人能左右。
折彦质以他跟秦桧共事的经验来看,此人最是讨巧的,这个忙,他可能会乐意帮,但是,却不愿意白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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