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子充也是个直来直去的人,当即道:“太尉要另置一司,节制这七万马步军。不知,这一司驻防何地?”
刘光世看着他回答道:“自然是驻扎在宣抚司驻地周边,这又何必问?否则,如何叫宣抚司直辖?”
马扩又道:“陕西诸路帅司,分驻各地,是为战事需要,所以如此。其辖下部队,莫不是驻于道路要冲,山林险要之处。这宣抚司周边,已是强军林立,宣判置七万兵力于此,这是何必?”
刘光世当然不会说,我是想把这七万精兵控制在自己手里。他冠冕堂皇地回答道:“置司在兴元,是将这七万步骑,作为后备力量。倘若战事起,哪一路需要,便投往该处,以备不时之需。”
“这又怪了。”马扩很像一个“打假斗士”,跟刘光世较起真来。“若说后备兵力,关中的永兴经略安抚司,陇右的秦凤经略安抚司,都是作为诸路策应存在的。太尉集七万兵力于兴元周边,除非是敌人已克关中,直『逼』四川,否则……”
刘光世面不改『色』,问道:“否则怎样?”
“否则,便有多此一举之嫌。”马扩并未退让。
刘光世听了,并没有表态,又问其他人:“你们还有何看法?”
张庆一张黑脸上,也看不出来任何表情,问道:“太尉,倘若另置一司,卑职倒很想知道这一司的建制。是增设一个经略安抚司么?”
刘光世不多说,只两个字:“不是。”
“如果不是增设一个经略安抚司,那恕卑职孤陋寡闻,还有什么机构能够统辖下七万精锐步骑?”张庆道。
刘子羽此时也道:“如今金人势力,已经完全撤过黄河。河东亦在我掌控之中。跟我们接壤的,唯契丹而已。若说要防边,已有沿边三帅司。置司兴元?下官委实不解。”
刘光世看来是被这些人『逼』得下不来台,好一阵没有言语,脸上的神情越发地难看。良久,他闷声道:“我意,撤销两兴安抚司建制,所部与原环庆军并作一处。改编整顿,直隶宣抚司。”
“这么说?不是另置一司?而是直接由宣抚司节制指挥?既如此,那还要鄜延、永兴、泾原、秦凤、熙河诸路作甚?一并撤销,所部统一归宣抚司直辖节制,岂不甚便?”马扩抬起了杠子。
刘光世听出来了,直视着马子充道:“马参谋不必玩笑,我将这七万步骑由宣抚司直辖,是作为一种威慑。以求,紧要关头,宣抚司不受任何力量左右掣肘。”他这话含沙『射』影,颇有些要挑事的味道在。
昔年,徐卫还没有统率西军时,这支大宋最精锐的军队在非常之多的陋习。比如徐绍王庶两位主政陕西时,经常有大帅不遵从节制,让调兵不调兵,让出战不出战,而宣抚司本身作为一个非常设『性』机构,又没有自己直辖的军队,只能干瞪眼睛。
后来,徐绍便想出了一个主意,那就是从诸司抽兵组成宣抚司直辖部队。为的,就是要命的时刻,不受诸路大帅的鸟气。
可那不知是哪一年的黄历了,刘光世旧话重提,其意,便是影『射』,陕西诸路是徐卫经营多年的,他不一定指挥得动。手里控制着七万精兵,紧要关头,可以不受诸帅掣肘,不让他们扯后腿。
这里头的渊源,张庆最是清楚,因此道:“昔年,如曲端等辈,拥兵自重,畏祸避战,让宣抚司十分被动。可如今,哪还有这等狗屁的事情?卑职只看到,前线将士纷纷请缨,而本司以顾全大局为由,严令按兵不动。也没见有谁,敢违背刘宣判的钧旨。”
“今日不会,不代表明日不会。我以帅臣身份,受朝廷任命,主管川陕军政,以前的同袍们难免有些不服的。倘若宣抚司不直辖相当兵力,万一事起,有大帅挟私怨而废公义,如之奈何?”刘光世问道。
下面张庆马扩等都不言语,王彦听到这里,实在是按捺不住。抗声道:“宣判集七万精兵,超过陕西任何一路!却置于兴元周围,不戍边,不作战,难道只为护着宣判么?”
刘光世脸『色』一变,眼中一闪,拍案怒道:“王安抚!节堂之上,你要注意言辞!我若不看你是军中宿将,定当惩办!”
王彦那股怒火直欲冲破天灵盖,将牙一咬,撑着椅子扶手窜起来,大声道:“我两兴安抚司镇守汉中,拱卫宣抚已久,从无差池!宣判将环庆军撤来,便是多此一举!你如今主管川陕军政,西军尽归你节制,还怕兵权旁落不成!”
这官场上的人,无论文武,脸皮一定要厚。哪怕昨晚一起嫖宿,今天见了面,仍旧要忧国忧民,互唱高调,断不能把那层窗户纸捅破。王彦就犯了这个错误,在场的人,哪一个不知道刘光世的心思?人家都不说,你非要来道破,不是自找没趣么?不是刘光世下不了台么?
果然!刘太尉恼羞成怒,一张老脸涨得通红!气得胡须都颤抖起来,似乎连呼吸也停止了!好大一阵,一口气呛出来,厉声喝道:“王彦!休要倚仗你是徐太尉旧部!便把谁都不放在眼里!如今我权代川陕长官,你便是我部下!胆敢咆哮节堂!左右!”
那堂前牙兵一听召唤,都往里来,却不约而同地停在门槛外。
张庆见事情闹得有些不可收拾,遂道:“子才兄,在这节堂重地,长官为尊。你岂可肆意?咱们知道你只是『性』情暴躁,但长官不知道。还以为你是有意蔑视。快坐下,稍安勿躁。”
王彦恨得牙根直咬得生疼,但听张庆这么说,硬生生把火压下去,瞪大着双眼,一屁股坐到椅子上。
张庆又回头对刘光世笑道:“太尉,就事论事而已,又何必牵扯到徐太尉?如今,他已经辞去一切实职,归隐山林,又关他什么事?”言之下意,徐卫最冤,躺着也中枪。
刘光世听了他这话,又见王彦坐回去了,倘若真要较起劲来,局面未免难以收拾,只能不言不语,怒哼一声。张庆见了,朝外挥挥手,牙兵们自然退去。
经此一闹,堂上气氛更加尴尬。许久,众官都默不作声。刘光世见再说下去,也说不出什么来。左右,今日商议不过是个幌子,只是将事情告知这班人而已。遂道:“罢了,今日暂且如此,都各司其职吧。”语毕,愤然起身,拂袖而去。众官起身相送毕,张庆看着王彦摇了摇头,又手指外面,示意他去吧,于是,不欢而散。
张庆等人回到各自房中办公,本也无事。到了临近中午时,他忽听外头喧闹,正巧一名准备差使从他门前匆匆经过,他遂唤住问道:“外头何事喧哗?”
“参议,曹干事公办回来,刘宣判让军士拿了,正要打军棍呢!”那人回答道。
张庆听了眉头一挑!当即起身出去,只见中庭里,曹干事长身而立,将脸撇向一旁。四名军士,两人抬了条凳,两人各执军棍,正僵持着。马扩已经到了,刘子羽和吴拱也随后出来。
“怎么回事?”马扩问道。
一名军汉苦着脸回答道:“参谋官人,刘太尉钧旨,节堂议事,曹干事无故缺席,要打二十军棍。”
马扩一双浓眉拧作一团,心说这是借题发挥呢。在节堂上受了王彦的气没处撒,正好,曹干事撞到了刀口上。侧身看向张庆,也是一般的形容。
“诸位官人,这……如何……”那军士作难道。
正在此时,刘光世从里头出来,见现场这情况,朗声道:“怎么?军法是儿戏么?从前也是这样?”
张庆听他有所指,狠了心,将头一扬:“该怎么办就怎么办。”
那军士听了张参议发话,小声对曹干事道:“干办,得罪了。”
曹干事到底是徐卫的老兵了,虽然还没弄清楚是怎么回事,但想着也绝不给徐宣抚丢人,当即自己把幞头一摘,腰带一扯,脱了官袍,全扔到军汉手里。然后,往那登上一趴,昂然道:“只管打来,少一棍,我不与你甘休!我若叫一声,不算好汉!”
张庆嘴里“啧”一声,将头侧身一边,今天是怎么了?碰到的都他妈驴脾气!
两名军士抱着曹干事衣冠退到旁边,两名执棍军士又说一声“得罪了”,便一左一右,抡起军棍打下来。这高高举起,轻轻落下,不是衙门里衙役的专长,军士们也会。看起来,那军棍抡得跟农夫用连枷打场一般,其实落下去中途便已泄了七分力,打在腿股之间,听得啪啪作响,其实没有照实打。
但是,人毕竟是血肉之躯。那军棍的分量又不轻,军士们再留情,也还是痛的。好在,曹干事年未弱冠便追随紫金虎起义,几十年下来,战场上血海里滚了几滚都活下来了,这二十军棍算条俅。愣是一声不吭,眉头不皱。
旁边张庆等人,都不去看,只听得“啪啪”二十棍打完。再去看刘光世时,已经没影了。
打完,两军士赶紧送了衣冠上来,替曹干事穿戴好。那执军棍的站在旁边,也惶恐得退。曹干事爱戴完毕,上前两步,一脚踹在一名军士的侧腿上,骂道:“驴日的!第十棍怎没收住缰?硬是实打实打在老子腚上!”
那军士赔笑道:“官人饶恕则个,一时慌了,没收住。”
“滚滚滚!”曹干事挥手道。军士们自带了家伙,一哄而散。
曹干事上得前来,对张庆等人作揖道:“长官们现在可以跟小人说说,今天究竟是冒犯了哪路神仙?府城西北角城墙年久失修,地基陷了,兴元府请本司派员同往视察。小人出门公干,回来就挨军棍?”
张庆叹了口气,拍着他肩膀道:“你休委屈,你这二十棍,是替王子才挨的。有事,找他去,让他赔你。”
当日下午散值,王彦老早就派人到宣抚司守着,一见人出来,便请了张庆马扩两个到府上吃酒。张马二人都知道,吃酒是假,商议对策是真。倒也不推托,让来人回去传话,他们回府换了衣裳便来。
两兴安抚司因为置司在兴元,作为主官,王彦的家也安在兴元城里。跟马扩府上离得不远。因此,张庆去的时候,正好瞧见王彦在厅上上窜下跳地跟马扩诉苦。
见张参议到,王彦好似一个苦主,连虚礼客套也免了,上来就道:“兄弟你来得正好!你且说说,今日在堂上,刘光世那个驴日的是不是扯虎皮作大旗,当鸡『毛』当令箭?西军中,早没他刘家什么事了,陕西诸路里,他刘光世算根鸡『毛』啊?从前谁拿正眼瞧他?我去他娘的!欺到老子头上来了?还口口声声牵扯相公进来!什么东西?”
张庆见他实在愤慨,笑道:“你是请我们吃酒来了,还是听你诉苦?要不然我们摆一公堂,让你府上仆人充了三班衙役,请子充兄升了堂,我作个笔吏,让你说个尽兴?”
王彦“嗨”一声:“这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开玩笑?”
马扩也在后头道:“子才兄,这酒到底还吃不吃了?不吃,我回家吃饭去!”
王彦无奈,扯了张庆道:“好好好!早备下酒席了!旁边请,旁边请!我知道,不让你俩喝尽兴,就说不到正题上!”
张庆看着马扩笑道:“这人,他自己说请咱们来吃酒,倒怪在我们身上了。算了算了,子充兄,我们还是走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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