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淅淅沥沥从天而降。
西北路永镇军一带的山野被雨水浸湿,小股的水流渐渐在一些谷地汇聚,逐渐形成一湾河水,沿着恒山、宁武一线蜿蜒流淌,所经之处无不尽显盎然生机。
雨声刚停,日头便从天际冒出来,天地间水汽蒸腾,西北榷场内难得有了一丝空闲,东南角的卫所哨楼子里竟然破天荒没有半个人影,天知道守备的士卒躲去了何处,监司衙门搭建在榷场内一片开阔地上的瓦舍门前不知何时摆放了几张条凳,有穿着公服的监官懒洋洋的躺在上面,几个小司役穿着皂衣围在周围,唧唧咋咋不知在吵吵着什么。
榷场内人人都显得安逸与恬淡,唯独监司大人马元义这时候却半点闲情逸致也欠奉,他极为严肃的捋了捋灰青色官服上的横澜革带,又伸手将头顶幞头官帽理正,这才走到四马并拉的车驾前,向卓立在车前的中年男子行了一礼,恭恭敬敬道:“大人,下官西北榷场监司马元义,奉命在此等候,请大人尽管差遣,下官必定尽全力完成大人交代的事务。”
马元义看得出中年男子并非是真正的主事人,车厢里应该静坐着真正的贵人,但贵人不愿下车,也不愿出声,马元义自然不会傻到去惊扰对方。
中年男子淡淡地瞧了马元义一眼,他并未刻意表现的过于高傲,但他还未开口,马元义便感到一阵迫人的威势在无形中扩散开,久处高位已经让中年男子修成了这等气度。
“陆扬原野一役……”中年男子提起了一些不着边际的话:“圣上御驾亲征,殿前都丁奉如却轻敌冒进,昭烈军惨中辽夏埋伏,五百敢战士为救圣驾拼死阻敌,终究落入重围。先是被五千西夏兵围住,而后辽皇迅速亲率黑狼兵围剿,敢战士才最终全军覆没,圣上御驾得以逃返真定府,昭烈军在云州地界上弃尸两万,一部跟随圣驾逃返真定,另一部四散逃往晋阳。”
马元义感觉到额头有几滴冷汗毫无征兆的冒了出来。
中年男子只是顿了顿,又道:“在奴兵队伍里最精锐的战士中又挑选出来的精锐士兵,才能成为敢战士,个个都是在鬼门关闯过无数遭的凶神,要知道只要是打仗,奴兵永远都是冲在最前面当肉盾使,能从奴兵队伍里存活下来的人可不简单,后来成了敢战士,那就更了不得。”
中年男子再次停顿下来,眼神看似无意的瞟了马元义一眼,问道:“马监司,辽国的黑狼兵纵横草原,却独独对敢战士忌惮不已,你可知其缘由?”
马元义的神色微凛,但不敢怠慢:“下官以为,敢战士悍不畏死,个个都极为勇武,作战时不接命令绝不后退,此为一大因素。”
中年男子沉默片刻,不作评论。而后他突然皱紧眉头,狠狠说道:“殿前都误国,丁奉如当诛!”
“大人!”马元义忽然有了一丝警惕:“下官……似乎还没有跟大人一同议论朝政的资格。”
这是在挖坑给他跳?马元义心里如同明镜,对即将接到的任务已经产生了极大的好奇。按说上面要交代公务下来,似乎完全没有先把他绕进去的必要,毕竟他身为下属,必须无条件的去执行才对,除非……对方认为这次任务他极有可能会抗命不遵?
马元义的心扑通狂跳了数下。但对方似乎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几乎在同一时间便继续道:“敢战士曾立下功勋无数,在战场上所向披靡,连辽国精锐黑狼兵也屡次在其手下吃了大亏。而敢战士之所以有如此战力,实际上与其奴兵的身份大有关联,要知在奴兵眼中,战场上唯一的生路便是取得胜利,因此他们必须每战必用全力,置诸死地而后生,活下来的人积累了大量经验,到后来反而只有在战场上才能感受到乐趣,他们是以一种享受的姿态来迎接每一次战斗,如此气质,谁能与其争锋?只可惜十年来方才集齐一营五百人的敢战士,如今竟已烟消云散,只怕日后提及黑狼兵,昭烈军上下无不胆寒,这仗也没法再打。”
本朝自显王继位始,便开设殿前司,与侍卫司分统禁军,掌殿前诸班直及步骑指挥名籍,总管其训练、统制、轮番扈卫皇帝、戍守、迁补、赏罚等政令,实际上便是帝国的军部。但帝国自太祖开国以来,便奉行文尊武卑的治国方略,致使如今统领帝国军部的非但不是军职出身的将官,反而是随了圣上喜好的那一班子佞臣。这些人文不通武不略,唯擅钻营,实乃蛀虫。
马元义心头巨震,身体里似乎有一丝热血被人调动了起来。大概是觉得火候已经足够,中年男子停住口,向后退了一步,转向面对马车车厢,“大人,可以了。”
车厢内传来一声清脆的回应,马元义立时将头低得更低。这是……一位女贵人?
“马监司。”女贵人终于开口。
“下官在。”
“大同府,如何能去?”
“回大人,恒山隘,宁武关出云州,可抵西京。”马元义确定的回道。
“唔……”女贵人稍稍停顿下来,似乎大人物说话用辞都有这种深思熟虑的习惯,“没有关防、不能惊动卫戍军、永镇军、晋阳边军,其中还要带上两个女子,且要安排好归路,同样不能惊动卫戍军、永镇军、晋阳边军,马监司以为该从何处走?或者,是马监司觉得何人能带着我们走?”
在女贵人说到一半的时候,马元义已经汗如雨下……他当即跪伏在了地上,等对方说完,一张脸已经变得铁青。“大人,敢战士随圣驾退返真定府的不过十二人,大人何其忍心让敢战士绝了香火啊!”
“马监司!”中年男子严厉开口:“除了敢战士,你以为还有更好的人选?据我所知,敢战士个个都是绝不会怯战的真正勇士,莫不是做了官,脱了奴籍,这富贵日子已经磨平了你们身为敢战士的傲气?”
“即便是敢战士!”马元义终于愤怒:“也是九死一生!那里可是宋辽夏三方交接处,要避开帝国军方耳目私下越境,甚至是要潜入大辽的西京!谈何容易?且不论大同府有辽国驻军八万余,辽国黑狼骑兵斥候乃天下第一精锐,仅凭十二个敢战士,如何能穿越层层敌我防线?”
“马监司。”女贵人的声音逐渐变得严厉:“若是我告诉你,你们的大人,没有死……”
“什么!”马元义惊呆住,突然不顾一切的从地面上跪伏过去,口舌瞬时变得无措:“大人……大人他……”
女贵人顿了顿,像是想起了什么,语气中带着一丝奇异的戏谑:“敢战士,果然个个都是些了不得的人物……西京府外大草原上发生的那一场战事,虽说是咱们圣上亲率大军出征,却不幸遭了西夏和北辽的阴谋,大军没撑几天就溃败了,兵败如山倒……那天草原上到处都是咱们宋军的尸体,连圣上也险些遭了冷箭,后来还是五百敢战士的头头,也就是你家大人,他领着五百敢战士拼死替圣上和朝廷大臣们殿后,最后圣上才脱了险。”
“你家大人,倒是一个人物。”女贵人语气中的嘲笑意味越来越浓:“只可惜永远是那般自负,又是那般逞强……不知上天究竟是否公允?他死便死了,却又为何活了过来?那等子伤势便是受在猛虎强龙身上,怕也是没有半点生还的希望,偏生他的骨头倒是真正的傲气,被他硬生生的挺了下来。”
女贵人说完,像是想起了什么,语气突然变得有些冰冷:“只可惜生前他是个奴隶的身份,险死还生之后却又再也不能见得天日,他不肯听了我的劝,这一切,都是咎由自取!”
马元义这时候已经再也听不出其他,也顾不得女贵人言语中对自家大人的不敬,他几乎热泪盈眶的问道:“大人,求您告诉下官,我家大人如今身在何处?”
女贵人叹息一声:“若是告诉了你,你待如何?告诉世人你家大人尚在人间?给殿前都一个垫背入罪的台阶?抑或是让他再次活在黑暗之中?”
马元义呆若木鸡,浑身无力险些瘫软:“那……大人可否告知下官,我家大人是被何人所救?”
“救?”女贵人若有所思,喃喃道:“也对,他死了却还活着,这是否算是一种救赎?只是我又怎能告诉你是何人救赎了他?”
她停下来,许久才用一种似乎低不可闻却偏偏又能被马元义听得一清二楚的低沉声音说道:“这天下,能让他重新以他原本的身份活着的人,或许只有圣人?”
……
……
天色渐暗,夕阳的余晖即将散尽,久违的凉风席卷了一阵,榷场以南二里地外的卫戍军驻地里亮起了灯火。马元义独自蹲坐在榷场卫所东南面的一处哨楼上,眼神牢牢地盯着遥远的北方,像是期盼着什么人的远归,眼中尽是一片迷蒙。
对面卫戍军营里冒出一道黑影,半柱香时间后,有人骑着马来到一座小山坡的最高处,端坐在马背上和马元义一样凝视北方。
马元义抬眼过去,恰好瞧见那人转头过来,他终于忍不住,朝地面上啐了一口唾沫,恶狠狠地向对面那人吼了起来:“娘的,就知道你跟老子一样舍不得!”
“誓扫匈奴不顾身,五千貂锦丧胡尘。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
山坡上那人似是听到了马元义的呼喊,远远的有一道悲沧的声音随着微风传了过来:“马蛮子,你再叫的大声,大人他也回不来啦。”
马元义顿时热泪盈眶:“赵小五你酸个卵,大人天生属狸猫,有九条命,哪那么容易挂掉。”
马背上的人掏出一袋皮囊,将盛满的酒水向天地间洒去:“菊花酿啊,只有英雄如大人才配饮用的好酒,大人,多来点……”
“呀……啊!”胸腹间的空气被悲恸的吼声生生逼出喉咙,马元义像是有极大的怨念,坚定如同顽石般的西北汉子仰天长嘶:“狗日的北辽人,我马元义日你祖宗!”
像是受到了感染,马背上那人深呼口气:“狗日的西夏人,我赵小五干你老娘!”
两条汉子同时落泪,孤独如西北恶狼般的声音在原野上响彻环绕,一直传到了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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