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候,月色悄悄浮点般出现在天际,对面那座竹楼上最高处的一间厢房内终于亮起了灯火。竹楼上下立时响起人来人往的动静,隔着老远都能听到有小厮高声呼喊着‘大小姐回府了,大小姐回府了’,很快连府上其他园子里也逐渐有人得到了信,赶了过来。
苏家府上除了府台老爷苏宏筹之外最有地位的人刚刚回了府。苏允儿摘下系在背后的红色丝披,交给身边过来伺候的丫鬟,带着一丝疲惫之色的妩媚面容此刻有种想立即抛开所有事情立即倒头睡上一觉的渴望,但她却还不能马上就上床歇息。
晋阳府苏家府上的情况与一般权贵官宦人家略有些不同,府台苏宏筹倾注全力培养的家族继承人不是少夫人何氏所生的二儿子苏康城,而是大夫人赵氏所生的大女儿,也就是府上的大小姐苏允儿。苏宏筹这样的做法着实让人费解,但只有熟悉苏宏筹的官场同僚才知道位高权重的府台老爷深深的无奈。
林靖也耳闻了一些苏府上二儿子苏康城是属于那种烂泥扶不上墙的人物,而大女儿苏允儿却是聪慧懂事,深得乃父喜爱。苏宏筹也因此竟将西北榷场交与苏允儿负责,虽说女儿家不能在明面上做官,但在晋阳地界上仰仗府台老爷活着的人又有谁敢二话?即便苏允儿是负责隐在暗处操纵,明面上负责管理榷场的仍旧是一名品轶从四品的监司,但恐怕即便那名监司都知道,真正能主宰榷场的却是苏家大小姐。
很难想象苏宏筹竟然敢让年方十七的苏允儿直接参与到大宋国西北经济命脉的榷场事务中来,暂且不说苏大小姐是否有这份能力,但只是苏宏筹的这份魄力,便足可让人赞叹不已。
苏允儿将过来探望的一些族人一一打发,才得闲从晴雯手上接过一方用热水打湿的锦帕,仔细擦过脸和手,晴雯伸手接回锦帕:“小姐,早点歇息了吧。”
“还不能,你再掌盏灯,总觉得光线太暗。”
竹楼中又有灯火亮起来,晴雯拿来笔墨和上等的蜀川宣纸,她知道小姐这时候是要写字。
苏允儿的寝居布置的十分简洁,似乎是想用简朴来警醒己身,房中除了必要的家具外,最贵重的不过是一面半人高的铭花铜镜,被苏允儿用以日常梳装,其余的不必要的装饰品之类的东西竟一件也没有。
在书桌前摊开宣纸,晴雯在旁边磨好了墨,苏允儿提笔从右侧上首开始写字:臣西北路晋阳府尹苏宏筹密奏圣上,西京大同府西夏人李广峰与辽人耶律赤金密议,有阻碍二殿下与秦中枢回京之意图,臣斗胆望陛下未雨绸缪,早日派人接应……”
苏允儿小心斟酌字句,足有大半个时辰才写完,待墨迹干透,便将宣纸折叠,递到晴雯手中:“马上送到老爷房里,请老爷加盖大印。”
“这时候?”晴雯疑惑半晌:“老爷只怕歇下了。”
“事关重大,不得不惊扰爹爹了。”苏允儿轻叹一声道。
“那晴雯这就去东厢。”
苏允儿点头支应,晴雯缓缓退开。过了好半晌,苏允儿已经又写了封书信,晴雯方才回来,说老爷已经派快马将密信送走了。而后她走到苏允儿身边,欲言又止:“林公子他……”
“嗯?”苏允儿眼前浮现出那个面色苍白的少年,近来事务繁忙,倒险些把那人忘了,不由问道:“他最近伤病情况如何?”
“起初受的刀伤箭创基本已经痊愈,唯有怪疾缠身,但近些日子已经能下地走动,夜里还能出门到荷花池那边去逛逛。”晴雯想了想道。
“嗯,府上新请来的大夫是有真本事的人,好不容易暂时请了过来,有去给他诊治过吗?”
“去了,也开了方子。”
苏允儿稍稍点头:“他平日喜欢夜里出门?有出过府吗?”
“婢子也不知,但想来应该走不了那么远的路。”
“只要不出府门,便随他吧,除了这些平日他还做点什么事情?”
“公子还给自己取了表字,说是叫做璞瑜,林靖,林璞瑜。”
苏允儿看向晴雯的眼神中微微一亮,她起身在房中踱着莲步,半晌后竟哭笑不得的道:“璞,蒙尘之玉也。瑜,美玉也。高下在心,川泽纳污,山薮藏疾,瑾瑜匿瑕。又可作瑕不掩瑜之解,暗示纯洁高尚的品性。这两个字单用一个,都已算是自恃,他竟敢二字连用,当真……好大的口气。”
晴雯点头道:“婢子只觉得好听,却不知还有这等含义。”
苏允儿回到座前坐下,看似无意地问道:“他还做了其他什么事吗?”
房里一时没了声音,苏允儿稍觉诧异,抬起头看向晴雯,才发现她紧咬着嘴唇,眼睛突然变得有些微红。
“这是怎么了?”
晴雯微微抽搐了两下,才极为埋怨地道:“公子最近还讲故事。”
“故事?什么故事?”
像是想起了故事中悲戚的情节,晴雯忍不住落下泪:“公子可坏了,跟婢子讲了一个《红楼梦》里的故事……”
“啊。”苏允儿听晴雯讲完故事,忍不住发出一声惊叹:“他一个莽夫出身,会自己取表字已经令人惊讶,竟还能讲出这等凄美的故事?”
晴雯含泪跺脚:“小姐还说是凄美,那个同样叫晴雯的女子,好凄惨才是。”
苏允儿回味半晌,见到晴雯的模样,不由发出一声笑:“想不到咱们家的大丫头也有被人弄哭的时候。”
晴雯撅起嘴:“他还说了,要是想再听,下次还可以跟婢子讲一个叫《梁祝》的故事,婢子不敢听,就跑了……后来他还说,想在小姐这……借点银子。”
苏允儿疑惑道:“借多少?”
晴雯叹息一声:“二千两。”
苏允儿面露异色,若有所思:“两千两银……倒不是给不起。可他一个连自己是谁都完全忘记的人,即便有国公府,但与无亲无故又有何区别,也没出过府门,怎需要这么一大笔钱?”
“婢子也不知。”
“这人,想做什么?”苏允儿喃喃说道,眉眼间闪现过一丝疑惑,但一闪而没,很快便恢复了正常。
“他呆在咱们府上,吃穿用度治病疗养都是小姐供给,这时候又想要借这么一大笔银钱,婢子也觉得太过异想天开……”晴雯说到一半,苏允儿打断了她:“借给他!”
顿了顿又道:“明日你亲自去账房支了送过去。”
“是。婢子知道了。”晴雯难掩心头震惊,但很理智的不再多言,缓缓退出房门,然后转身,很小心的关上。
二千两银对于苏家来说或许不过九牛一毛,但对于大部分人来说仍旧是个天文数字。在大宋帝国,二十两便可以供一个五口之家一年只用,更何况是二千。即便掌管了苏家小部分财权的苏允儿事后也需好生掩盖一番。
“梁祝?”苏允儿伸手撑住脸,望着桌前跳动的灯火出了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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