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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实话,张遮进入刑部的时间虽然算不上太久,可有眼睛的都能看出他是什么为人性情。</p>
去年侍郎陈瀛大人在洗尘轩请客。</p>
这种场合,免不了唤一些容貌昳丽的女子进来“伺候酒水”。有些放浪形骸、习惯了声色犬马的官员，当场便开始毛手毛脚，与这些姑娘调笑。</p>
这位张大人五官端正,相貌清冷，坐在众人之中却格格不入。</p>
风尘女子见了,不免意动。</p>
毕竟有些貌似正人君子的,实则比那些直截了当的还要下作几分。既来了这样的场合，就不可能出淤泥而不染。退一步讲,即便他是真的正人君子,撩拨起来岂不更为有趣？</p>
于是,就有那么两个姑娘没长骨头似的,想往他身上粘。</p>
可还没等靠近，他便站了起来。</p>
旁人顿时笑闹起哄。</p>
这位张大人却是低眉敛目，直言自己不胜酒力，不能喝酒，不便在此搅扰众人兴致，先行告辞。</p>
说完转身便走。</p>
那时洗尘轩里众人面面相觑。</p>
陈侍郎的脸色都不大好。</p>
那回结束后，刑部暗中都是风言风语,说张遮此人既不识趣也不识相。</p>
两名差役当然也听说了。</p>
且他们还听说过张遮与姚府千金退亲的事。</p>
本来八字只等一撇了，忽有一天就黄了。虽不知到底哪边先要退亲,可人姚府高门大户,张遮出身寒门,总不能是张遮自己傻了去退亲吧？毕竟当年亲事定下，他自己也是同意的。所以多半是那位高贵美丽的千金姚惜小姐，嫌弃此人木讷无趣，一张寡淡死人脸，这才退了亲。</p>
这位张大人什么做派，他们实在太清楚。</p>
一天到晚脸上不见一丝笑。</p>
刑部衙门里，他往往到得最早、走得最晚，成日里同卷宗、凶案、牢狱、律例打交道，便有些小家碧玉相中他，也总因这一副不近人情、不解风情的做派屡屡碰壁，久而久之，便无人问津了。</p>
可眼下……</p>
两名差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p>
方才在蜀香客栈时，他们就已经看见了姜雪宁，毕竟这样好看的姑娘实在是惊艳至极，只晃眼一扫便让人难以移开目光，比他们见过的任何一名女人都要漂亮！</p>
同她一比，什么倚红楼的娇蛾，偎翠阁的柳眉，都是下乘中的下乘！</p>
若非有公干在身，他们必定贪看不走。</p>
可万万没想，他们刚走不久，这位姑娘竟然追了出来。</p>
而且叫住了……</p>
张大人？！</p>
两名差役看向姜雪宁的目光，很快由最初的震撼转为了怜悯：可惜！这般漂亮的姑娘，脑子竟不好使！有这样好的样貌嫁谁不是飞上枝头，怎么瘸了眼神偏看上了张遮，除夕甚至还送了东西？！</p>
街道上行人往来，车马络绎。</p>
两人相对而立，静止不动。</p>
像是平缓细流里两块沉底的石头。</p>
张遮本以为自己已经做好了决定，也一遍遍地告诫过了自己，可重又见到她时，心里那堵高高筑起的墙便摇晃起来，一点一点往下坍塌。</p>
身静心难静。</p>
他甚至没有想过姜雪宁会追出来，更没想到她会抛却矜持这般直截了当地问他。可转念一想，这不正是她性情吗？张扬着，跋扈着，明艳着，不大会往里收。若畏畏缩缩，患得患失，反倒不像是她。</p>
姜雪宁微微仰着脸看他，一双盛了光的眼底隐约有几分气闷的委屈，可她并不宣之于口，甚至带了点霸道地又重复了一遍先前的问题：“张大人收到了吗？”</p>
明明句句都是在乎的话，可张遮却觉字字刀割。</p>
他看似无恙地站在她面前，心里却遍体鳞伤，鲜血淌满，要用力地攥一下手中那卷画像的纸，才能保证声音如常平稳：“收到了。”</p>
旁边两名差役对望一眼，几乎都疑心自己是听错了。再看看这位张大人似乎如常的神情，却罕见地觉出了一种不寻常。</p>
到底张遮如今正得圣眷。</p>
他们若不知死活听了人私事，焉知人将来不会忌惮、防备？</p>
这两人一躬身，悄无声息地退了走。只是走出去老远还要忍不住回头望上一望，显然有压抑不住的好奇。</p>
姜雪宁却浑然为觉，听见张遮肯定回答之时，心跳骤然快了几分，可伴随而来的是一种隐隐的不祥，让她心底如扎了暗针一般刺痛。</p>
有道声音在她脑海里喊，不要问了，不要再问了。</p>
话都到这里了，还有什么不明白呢？</p>
可那绵绵而来的刺痛，已经让她有一种呼吸不过来的错觉，也使她执拗地忽略了那道声音：“那里面写了什么，张大人也看见了？”</p>
张遮道：“看见了。”</p>
姜雪宁还笑了一笑，前所未有地坦诚：“旁人都道大人冷面寡情，不好相处。可通州一行，雪宁有幸蒙大人一路照顾，识得您实则冰壑玉壶，清介有守。张遮，我属意于你。”</p>
张遮，我属意于你。</p>
没有寻常女子那种羞怯，只有一腔不撞南墙不回头的孤勇。</p>
张遮觉得她好像快要哭出来了，可微显苍白的脸上，那一抹微笑始终不曾褪下，好像她相信自己一定能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一样。</p>
屠沽市井，俗世喧哗。</p>
他却忽然被这一句话拉回了前世。</p>
上一世，姜雪宁也曾说过这样的话的。</p>
只不过彼时她还是看不惯他，只因他同周寅之乃是死对头，宫内宫外一有机会便恣意妄为地作弄他，给他气受；调侃他，使他难堪。</p>
因知他为人刻板守旧，便故意调笑。</p>
若稍有不慎露出片刻的窘迫，常能引得她抚掌大笑，倒好像是打了什么胜仗似的。</p>
他虽是坚忍沉默性情，被捉弄久了，也难免有沉不住气时。</p>
那一日是深冬，朝臣奉诏入宫议事。</p>
他住得离皇宫远些，道中湿滑，来得也晚些。到了乾清宫，却见一干重臣包括已是太子太师的谢危在内，皆在偏殿等候。</p>
众所周知，谢危乃是帝师，且体性畏寒。</p>
圣上召见众臣，谁在外面候着都不稀奇，可让谢危在外头候着，当真闻所未闻，见所未见。</p>
当下有位老大人走进来，纳罕得很：“不是圣上召咱们这时辰来议事吗，怎的反叫这么多人在外头等着？”</p>
谢危立在阶上，倒还淡泊，回头答了句：“皇后娘娘在里面。”</p>
众人顿时面面相觑。</p>
那位老大人噎了片刻，低下头去嘀咕了一句，终究没有再说什么。</p>
张遮向乾清宫里望了一眼，竟莫名一阵心烦意乱。</p>
又候了有大半刻，司礼监的秉笔太监郑保，才亲自弯身送了一人出来。</p>
是姜雪宁。</p>
华服高髻，抱着精致的错金手炉，粉白的脸颊艳光逼人，点作樱桃色的唇瓣，色泽却似比寻常时候浅了一些，像是在哪里蹭掉了原本的口脂。</p>
她出来先看见了阶上的谢危，眼底飞快地划过了一丝厌憎，把目光转开来。</p>
下台阶时，才看见他。</p>
于是眼底那一点华光转而变得玩味，故意挑眉勾出了一抹笑，到底是乾清宫门，也没敢当着这许多大臣的面来为难他，脚步轻快地带着一干宫女走了。</p>
随后沈玠召他们入殿议事。</p>
行礼后起身时，张遮恰巧看见那年轻儒雅的帝王，将翻起来的一段衣袖整理回去，一点樱粉不大明显地染在他右手无名指那透明的指甲盖边缘，仿佛还残留着一段柔情缱绻的余温。</p>
他不知还有没有别人注意到。</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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