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了书院之后不过熬了六日,便忍不住按图索骥,去了那座别院。</p>
只是竟没再见着那位姑娘。</p>
留在别院中招待她的是另一位眉目清秀的目光,亲自将一封信并几本田产地契、账目册子交到他手中,并带着他亲自去了那所谓的“空地”查看。</p>
从此,卫梁上了贼船,进了贼窝。</p>
只不过……</p>
事情做了一堆,银子拿了不少,今岁稻谷的收成也着实喜人,可他竟然不知道自己究竟在为什么人做事,着实让他心里不安。</p>
尤其是近日……</p>
马车已到金陵地界。</p>
外头行人络绎,热闹喧嚣,就算是眼见着太阳都要落下,也到处都是招揽生意的声音。甚至有些人直到这时候才出来摆摊。</p>
临河漂满了花灯。</p>
“吁——”</p>
马车外面车夫勒马,停下来向人问路。</p>
“小哥,请问乌衣巷怎么走?”</p>
路人给车夫指路。</p>
停处大约是在茶舍附近,隐约能听见有人闲话议论的声音从二楼传来。</p>
卫梁凝神听了片刻便皱眉。</p>
“要我说嘛,万休真人和圆机大师之间必有一场斗法,天教推的乃是道教,白马寺必然崇尚佛法,光吵架就吵了好几个月了,这妥妥的要打起来啊!我看还是收拾收拾包袱,这几日离江南远着些,天知道哪天又掀起战祸?”</p>
“肯定是圆机和尚更厉害啊!”</p>
“是啊,圣上那么信任他,这两年来听说连谢少师都疏远了。要算起来,谢少师才是真正的帝师,他一个半路插到中间来的和尚,无功于社稷,无功于百姓,怎么还能封个国师?”</p>
“哎哟这话可不敢乱说哦……”</p>
“唉,乱,乱的很呐!”</p>
“好在鞑靼这两年安生不少,没给大乾添乱,不然这内忧外患,一触即发,简直是要逼死我们小老百姓!”</p>
“要我说,就要天教厉害!什么叫大同?人天教为的就是大同!我们村儿有几户人家没地种之后,当土匪也当不成,都加入了天教,还不都是狗官和奸商逼的吗?”</p>
“还好咱们江南乃是富庶之地,影响不大……”</p>
“不说皇帝明年南巡吗?”</p>
“可不是,你道这半个月来咱们金陵哪儿来那么多富商巨贾,到处都是宝马香车?就为着这事儿呢!一趟南巡劳民伤财,狗官们不想掏钱,可不得逮着这些富商巨贾薅吗?听说就是找他们出钱来的,谁出钱多,明年官盐的盐引便多放给谁一些。”</p>
“世道是越来越难啦……”</p>
“谁说不是?”</p>
……</p>
车夫问得乌衣巷所在,驱车前往,渐渐去得远了,那些声音也都在后方慢慢模糊,混入辚辚的车马声中,变得模糊。</p>
卫梁垂下眼帘,摸了摸自己袖里。</p>
这一季的账册安静的藏在里面,绑在手臂上,牢牢的。</p>
车夫道一声:“卫公子,到了。”</p>
卫梁这才掀了车帘下车。</p>
长长的江南旧巷里,青石板缝隙里长着青苔,不知何处来的金黄秋叶飘零几片在地。眼前的门庭一片冷清,并无半分豪奢,甚至连个具体的名姓也无,顶上仅有一块乌黑的匾额,上书“斜白居”三字。</p>
他上前亲扣门环。</p>
不多时有人来应门。</p>
是个眉清目秀的丫鬟,见了他并不惊讶,眼睛里却透出几分打量来,不冷不热地道:“卫公子来了,我家主人得您传讯后,特在此地等了您有半日,请您进来吧。”</p>
外头看不大出来,斜白居里面却是一片清幽。</p>
走廊上挂着几只鹦鹉。</p>
见了人便叫唤:“来者何人,来者何人!”</p>
卫梁无言。</p>
一路走至院落深处,过两重垂花门,才进得一处临湖的水榭。水榭的美人靠边缘,设了一张倾斜的靠背椅,另有一张方几放在旁边,上头搁着瓜果盘,还有一卷翻开的账册。</p>
坐在椅上的是位姑娘。</p>
且不是正常端坐,而是盘腿坐着,一副懒散样。乌黑油亮的头发上仅别了一枚赤琼满色的南红玛瑙簪子,面朝平湖背对水榭,以手托腮看着栏杆上架着的那根鱼竿,似乎百无聊赖,正等着鱼儿上钩。</p>
卫梁从后面仅能看见她半个背影。</p>
一时也不确定,是不是自己去年见过的那姑娘。</p>
引路的丫鬟禀道:“姑娘,卫公子来了。”</p>
那姑娘头也不回:“拿着本姑娘的钱,种着本姑娘的地,扣着本姑娘的账本,压着本姑娘的收成,还敢以此作为要挟,死活要见我一面,问个究竟。卫公子,如今世道匪盗横行,你倒也不担心路上遇到点什么意外,一个不小心一命呜呼?”</p>
卫梁听这声音一下就认出来了。</p>
浅浅淡淡,如风过耳,似泉暗流,无比地赏心悦目,使人遐想。</p>
他立在后面,自然也听出了这话里隐藏着的不满与威胁,但自问从未做过什么亏心之事,纵面对豺狼也凛然不惧,是以镇定自若,回道:“去岁应姑娘之请,操持良田数千亩,收成颇佳,虽得姑娘许以重利,当时又因兴之所至,并未多想。可在各家农户报上收成时,在下思及雁门关外鞑靼虎视眈眈,中原腹地天教横行,便不得不对这些粮食的去向产生几分困惑。若说投入市中,方便百姓,倒也无妨。可倘若姑娘居心不良,使其为乱臣贼子养军之所用,那便是卫某的罪过。”</p>
前面那女子的身形忽然不动了。</p>
卫梁开门见山:“所以卫某今来,只为问一句话,姑娘这般本事,是效命于天教吗?”</p>
“……”</p>
效命于天教……</p>
她看着像是那么不怕死还敢跟天教搅和的人吗?</p>
前面那女子嘴角都忍不住抽了一下,终于转过头来,看向了卫梁:“卫公子果真是,一心种地,不闻世事,怎么连这般荒谬的想法也往脑袋里装呢?”</p>
跟前世一样,只配种地啊!</p>
未来探花郎这脑瓜,文章做得,地也种得,唯独上不了官场和别人斗个死活。她早该知道,不该对这人的脑子抱有太大希望!</p>
她转过脸来时,面上带了几分不耐烦。</p>
鹅蛋似的面颊上,雪肤细嫩吹弹可破,夕阳光影下更是镀了一层金红,潋滟的眼眸里沉淀了这两年来世事见闻,灵动里又添几分稳重。</p>
只是唇角似笑非笑地扯着,又在这无边的艳色里增添了一点嘲弄。</p>
卫梁仅去年见过她一回。</p>
那时她污泥满面,哪里有这般容光?</p>
素来便很少与女子打交道,更莫说是这样漂亮的,卫梁被她一双眼看着,莫名窘迫了几分,只觉一股热气往脸上窜,竟不大说得出话来了。</p>
姜雪宁扔了鱼竿,挑了细眉:“谁同你说我给天教做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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