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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夜,谁都没睡好。</p>
谢危睡不着不是什么稀奇事。</p>
可姜雪宁裹着被子面朝里躺,安静下来，竟也有些心绪难平,兴许是前半夜已经睡过，后半夜当真不困。睁着眼睛，天蒙蒙亮了才觉得眼皮发沉,小睡了一会儿。</p>
早上醒来时,谢危早起了身。</p>
从他面上倒看不出昨夜发生了什么，平平淡淡并无异样,连那身染血的道袍都换了干净的。</p>
天教如今待他倒像是待客一般，送来了一应洗漱之用，规规矩矩。</p>
若非下头还有一干人等日夜不停地看着，只怕让人以为他还是往日的度钧山人，而不是如今的阶下囚。</p>
姜雪宁眨了眨眼。</p>
她自知道如今被天教挟持，不得自由，本不该懒怠。然而后半夜毕竟没睡好，实在没什么力气，甚至有些头疼发虚。</p>
挣扎着坐起来，没片刻又躺倒回去。</p>
谢危看见，莫名觉得这场景有点好笑，人在被子里，只露出个乱糟糟的脑袋来,倒没了昨晚弯酸他的神气,只问她：“醒了？”</p>
姜雪宁在被窝里点点头。</p>
然后补道：“困。”</p>
虽只一个字,可声音听起来与往日比有些差别，略带了几分沙哑，倒透出点颓靡的慵懒。才一出口，连她自己都愣了一下，随即便想起什么，微微咬了牙，有些着恼地看向谢居安。</p>
谢危听见她嗓音也是一怔，随即却移开了目光，手轻凑在唇边挡了一下，道：“那你继续睡？”</p>
姜雪宁冷笑一声：“还用你说？”</p>
她懒得搭理他，气呼呼一扭身，便重新转过头去，把自己裹成只大虫子，闭上眼睛便不去管外头的情况了。</p>
外面天光已亮，透过雪白的略带陈旧的窗纸映照在她身上，如瀑的青丝铺在枕边，谢危看着，只觉流淌的时光都在那柔软的发丝上变得缓慢。</p>
分明是险境，可竟给人一种温情脉脉的感觉。</p>
他在原地立了有一会儿，才慢慢一笑，走了出去。</p>
万休子一早便派人来请他了。</p>
山庄里三步一哨五步一岗，看守得比昨夜还严实，一路上由不说话的道童引着，所见到的那些天教教中无一不对他投以忌惮注视的目光。</p>
到得一座临湖水榭方停。</p>
里面不止有万休子，除却他与几名伺候的道童外，另有几名高矮胖瘦不一的分舵主，有的作道士装扮，有的只如寻常江湖武人。</p>
但无一例外，看着都不是什么善茬儿。</p>
昨日万休子说今日给答复，所以今日才叫他来，见得谢危进来，便把手里端起来的茶盏搁下，道：“昨夜杀了人，睡得可还好？”</p>
谢危一向严谨自持，并非那些早早便纵性胡为被酒色掏空了身子的纨绔，无论是以往是以前挑灯学琴夜读书，还是后来入朝为官急议事，偶尔一两夜不睡也并没有什么大不了，从面上自也看不出端倪。</p>
万休子话中带刺他也不理会。</p>
只道：“甚好。”</p>
甚好？</p>
万休子可不是没有耳目。</p>
昨夜他言语试探，那女娃恼羞成怒反驳他，自陈与度钧没什么关系，可夜里关在同一间屋子里睡一张床，却也不见有所反抗。早上送盆端水的人进去时，度钧虽然已经起了身，也看不出他二人是不是睡在一起。可今早有昨夜在外头看守的人来禀他，说是前半夜没动静，到得子时，进了后半夜，且听见里面传出点儿声来。</p>
这才是了。</p>
度钧素性稳重能忍，可美色当前，同在一室，要没点动静才是古怪。至于后半夜才有动静，更不难理解，甚至犹为可信。毕竟隔墙有耳，谁也不想做给人看。而后半夜守卫的人未免困乏，精神不济，便趁着这时候做点苟且之事也未必被人发现。</p>
只可惜，度钧哪里知道？</p>
他一早就有过叮嘱，这帮人哪儿敢有什么松懈？</p>
万休子不信什么狗屁情爱，天底下或恐有从一而终的女人，可哪里来什么要死要活的男人？女人于男人而言，无非是泄i欲之用，是一样工具，一件衣裳，只不过有的丑有的美，有的粗鄙有的娇弱罢了。</p>
闭上眼睛，谁都没差。</p>
若不为着那档子苟且之事，哪个男人愿意同女人谈什么情爱？</p>
所以，谢危若不碰姜雪宁，他反倒会生疑，如今却是有些相信谢危是是一时情爱的错觉迷了眼。</p>
只是这话茬儿万休子不会提起，但言道：“昨日你提的条件，本座与几位分舵主已经商讨过了。你毕竟在朝中多年，知道九城布防图没什么稀奇的。我天教局势，自金陵而起，已占有江浙、福建、江西四省，势如破竹，倒正好要向西向北，鲸吞中原腹地。倘若你能献上兵力布防图，有功于大计，区区一个弱质女流，本座自然不会压着不放。”</p>
谢危看向他，却没接话。</p>
果然万休子也不是那么好说话的人，话锋一转便道：“只是兵力布防图，教中也无人知道底细，更不能提前勘验正误。即便你随便画一张，拿来糊弄，我等也辨不出真假。真金得要火炼，唯有等到真正交战时，才知道你所言的虚实。若是你有心陷害，而本座依你之图调兵遣将，说不准便全军覆灭，大失其利。这条件，你是本座，你会应允吗？”</p>
这是看上了谢危的兵力布防图，可又不想放人。</p>
诚然，万休子说得不错。</p>
然而这般冠冕堂皇的话下面，谁能不知道，他留下姜雪宁是想将这姑娘作为一个拿捏制衡谢危的把柄，永远叫谢危乖乖就范。没用了，谢危跑不出去；有用了，还能继续驱使谢危为自己卖命。</p>
谢危道：“教首有话不妨直说。”</p>
万休子却是冷笑：“你岂能不知我想说什么？”</p>
周遭的舵主没一个插话。</p>
万休子面上那点本就虚假的笑意被浮上来的阴沉压了下去，眼底更添上了几分算计的狠毒，只道：“那女娃，本座现在是万万放不得的。九城兵力布防图，事关紧要，出个差错，你有十个脑袋也担待不起。事到如今，你在本座刀俎之下，已没有选择的余地。将布防图画出来，或恐本座心情好了能饶你们。可布防图要画不出来，又或是画出来之后有假，前线吃了败仗，便叫她先为你殉葬！”</p>
谢危面上瞬间划过了怒意，目光也冷沉下来。</p>
万休子也不催他，只道：“轮到你考虑考虑了。”</p>
可其实只有一种选择。</p>
的确如万休子所言，谢危没有选择。</p>
献上兵力布防图，让自己有利用价值，尚可已换得一线生机；若是负隅顽抗，现在便要掉脑袋，再没有半点翻身的机会。</p>
聪明人都会选前者。</p>
谢居安也的确识相地选了前者。</p>
在听见他给出肯定的回答，可却看见他垂在身侧半拢在袖间的手指紧握时，万休子竟然感觉到了一种空前的快意——</p>
纵然你有千万般过人的筹谋，又能翻出什么浪来？</p>
有了弱点，便只配被人拿捏！</p>
而他恰恰抓住了这个弱点，于是立于不败之地。</p>
这一天，是正月廿三，谢危先为万休子画了距离金陵最近的徽州的布防图，万休子看都不看一眼，便叫人径直送去前线。</p>
他是从不与大军一道的。</p>
二十余年前与平南王一道举事失败，狼狈从京城退走，远遁江南，这些年来朝廷对他的追查就没有停过，是以也养成了万休子过分谨慎小心的习惯，光是在金陵，就有不知多少住处。</p>
连当年的谢危也只知一二。</p>
到如今这种关键时候，前线是险之又险的地方，一旦有哪一战失败，余者可能被杀，可能被俘，无论哪一种情况于万休子而言都是不能接受的。</p>
所以他与天教军队行进路线截然相反。</p>
天教从东往西行军，万休子则从西往东行进，大军在东边拔下一城，他便往东进一城。若不出意外，战事顺利，将在途中某一座城池与大军会合。</p>
这般的狡兔三窟之法，纵然有谁想要对他下手，只怕也摸不着他踪迹。</p>
从洛阳传信到金陵，快马也就两三日。</p>
前线已得了万休子吩咐，先从六万大军中分出两万来，按着兵力布防图所示的薄弱处，进攻徽州。正月底出兵，二月上旬就已经占领其地，在城头上将天教的“大同旗”插遍。</p>
消息传回洛阳，整座山庄都为之振奋。</p>
无疑这也验证了谢危这一张兵力布防图的正确。</p>
忽然间，往日他“天教智囊”“度钧山人”的地位，好像又回来了。连万休子都对他和颜悦色，除却只字不提放了姜雪宁的事之外，倒和以前谢危在天教时候差不多。</p>
二月中旬，众人便启程往东。</p>
离了洛阳，下一城乃是许昌，照旧是在天教的分舵落脚，这一回乃是座并不特别大的道观。</p>
谢危已得了些行动的自由，至少只要在旁人眼皮子底下，可以往周遭走动走动，不必整日闷在房中。</p>
可天教对姜雪宁的限制，却半点没见少。</p>
甚至可以说，到得许昌的道观之后，只要还在山庄之中，去什么地方都没太多人置喙，只要还能看见他在眼皮子底下，都不理会。</p>
只不过，看管姜雪宁非但没松懈，反而比在洛阳市更为小心谨慎，虽是好吃好喝地伺候着，可大部分时候连房间都不让出一步。</p>
姜雪宁实是跳脱的性子，差点没被这帮人给憋坏。</p>
这段时间对万休子那是日骂夜也骂，晚上同谢危睡觉的时候，便讲：“如今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他日若这老头儿犯在姑奶奶手里，非削得他连自己祖宗十八代也认不得！”</p>
谢危成日在外头算计，步步不敢错，脑袋里一根弦总是绷着，回来听见她这样好笑地生气，总忍不住跟着发笑。</p>
只是也知她心中郁结了一口气，便宽慰她说：“快了。”</p>
姜雪宁只翻他个白眼。</p>
过得一会儿，才犹豫了一下，问：“今晚叫吗？”</p>
这段时间以来，他们俩人可算已经把戏演得真真的了，连沐浴都共用一桶水。虽然万休子似乎已经相信了他们的关系，可谁也不敢放松，以免哪天不小心露出破绽，所以还是隔三差五地叫唤，折腾出点动静来。</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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