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六章 未央(2 / 2)

嫤语书年 海青拿天鹅 20238 字 3个月前

我伸手,想拉拉他,却落了空。

“回去吧。”他重复道,说罢,转身离开。

回家的路上,我的手一直发冷。

我觉得挫败又委屈,在车上哭了一场。我大费周章,图的不过是魏郯能得到父亲的青眼。

可是魏郯却不以为然……我擦着眼泪,想着前面的事,觉得自己真像个傻瓜。

父亲早就告诉过我,这个定婚做不得真,可我仍然满心期待地扑了进去。

“……你怎知他也喜欢你?”我忽然想起母亲的话。

是啊,我做这些,无非是因为喜欢魏郯,可是,他喜欢我么?

那日,他看着傅嫤的样子在脑海中浮起。

心中乱哄哄的,我闭闭眼睛,不知道该怎么样才好。

到家之后,母亲迎了出来,看到我的样子,她吃了一惊。

“你不是去国舅家赴宴么,出了何事?”她问。

我无从说起,摇摇头。

母亲却似明白过来:“是孟靖?我听说他也去了,他欺负你?”

这话刺中心事,我忍不住,伏在母亲怀里哭了起来。

“那魏氏小儿不必再理会!”父亲的声音从堂上传来,他走过来,将一张纸交给我,微笑道,“天子下诏,为皇子箴选妃,为父已经将你的名姓报去了奉常府。”

父亲的话终成现实。皇子箴乃卞后所生,大有立为储君的架势。父亲没有犹豫,登门魏府,以我有疾为由,将我和魏郯的亲事退了。

我不知道魏傕的反应如何,魏郯自从那日争执之后,回了羽林,听说先帝派他们去了洛阳,要过半年才回来。

这倒是正好。父亲退婚之时,我很不好过,吃不香睡不下,对魏郯,终究不舍。

但是我不能违抗父亲,也知道父亲的打算是为了我好。我和我的父母想要的,魏郯给不了,不如忍痛了却。

当魏郯终于回来,我听说他一度要到我家里来质问,但是,他终究没有来。

我们再度重遇,是我选入宫中学礼的时候。一次,我去见大长秋,回来的路上,正好看到魏郯。

四周无人,我们照面,各是一瞬间停住了步子。

“你入了宫。”魏郯看着我,神色平静。

“嗯。”我颔首。

“退婚之事,是你愿意的么?”

这大概就是他的质问。

我看着他,淡淡一笑:“孟靖,如果不是你我祖父定下亲事,你会娶我么?”

魏郯一愣。

他嘴唇动了动,可不待回答,宫道上响起了脚步声,有人来了。

我不再多言,向他微微颔首,转身离去。

后面的声音很快不见,我不知道魏郯是仍站在那里,还是已经走了,可我没有回过一次头。

如果不是我们的祖父,我和他,也许不过照面相识而已。我们要走的本是不同的路,现在回到各自该去的地方,也好……

有时,我觉得人世奇妙,因为你无法预定别人将来的样子。高高在上的人,说不定会瞬间跌落泥土,你觉得固若金汤的世界,也说不定会在你毫无防备的时候破碎殆尽。

比如傅氏。

我听到傅氏一家被灭族的消息之时,还在跟着宫中的女史学礼。

那样一个辉煌、人人仰望的家族,天子一怒,竟一夜间连根拔起。包括傅司徒和相貌英俊的傅筠在内,傅氏一家都在处决的名册之中,而那个喜欢到市中售卖货物的傅嫤,却被刘太后保了下来。我听说刘太后为了把她留住,扬言不认儿子,天子无法,只得顺从。

我这样的局外人,听到这消息,也是心惊胆战。而另一面,我还有些小小的庆幸。此事,说是天子对傅氏不满,还不如说是卞后得胜。傅氏支持先皇后生下的皇长子琛,而卞后当然是要自己的皇子箴继位,如今傅氏倒下,皇子箴的地位算是稳固了。

这两位皇子我都曾经见过。皇子琛儒雅,少言寡语;皇子箴则好动一些,喜欢与人聚乐。平心而论,皇子琛更有储君的风范,不过,形势到底比人强。傅氏灭族之后,刘太后唯恐卞后加害皇子琛,把他也接入了太后宫中。可惜不到一年,刘太后就薨了,傅嫤被远嫁到了莱阳,而皇子琛则封作了济南王。

帝位争夺,每一代皇帝都有,天下人也习以为常。只是谁也没有想到,风云会变得如此之快。在刘太后薨逝之后,天子很快驾崩,卞氏欲立皇子箴为帝,先皇后族兄高觅起兵而反。长安登时陷入混乱,我被困在宫中,每日担惊受怕。卞后被高觅鸩死,而后,凉州牧何逵领军冲入长安平乱,杀了高觅。人们以为事情到此为止,但是何逵亦并非善人。

父亲花了大力气,把我从宫中带出去,而后,即刻离开了长安。

天下已经大乱,各路军阀相争,汾阳老家亦不得幸免。

短短不过两年,从前的盛世繁华瞬成烟云散去。我在汾阳,听说皇子琛当上了天子,长安、洛阳皆在兵灾中毁坏,还时不时听到一些熟人的消息。他们或是死于战乱,或是随天子过着颠沛流离的生活,或是投靠了各路军阀,或是自己成了军阀。

一日,父亲从外面回来,告知了我们一件大事。魏傕平定了凉州、河套、陕西,将天子迎到了雍州,不久,就会来到汾阳。

这的确是一件大事,以至于我和母亲听到,久久都不能言语。

魏傕见到父亲,却似无所芥蒂,像分别多年的旧友那样热情相叙。他告诉父亲,天子将定都雍州,正召集旧臣,希望父亲归朝。

父亲思索再三,答应了。

再见到魏郯的时候,正是在雍州。

他骑马,领着军士从大街上奔过,许多人说,那是大公子。我立在街边,远远地望着他,那身形比几年前长开了许多,已经不是那个还带着几分稚气的羽林郎了。

乱世之中,人人难以自保,我家亦不例外。两年里,家中的田地荒芜,资财散尽,父亲把仆婢几乎都遣尽了。来到雍都之后,父亲仍是少府,可跟从前在长安的日子比起来,可谓泥云。朝廷新定,俸米少得可怜。眼见年关将近,家中居然酒肉也难备。

一日夜里,我从母亲的房里出来,忽然听到一阵马蹄声。它戛然而止,似乎就停在了我家门前。

我心中一动,连忙去看,却见家人已经开了门。门外,一人立着,从人正将两三只竹筐搬进来。

那个身影,即便夜里我也不会认错。

“孟靖。”我惊讶非常,走上前去。

魏郯看着我,微微颔首。

“年节将至,父亲命我来送些节礼。”他说。

我看看那些竹筐,谢过,让家人搬进去。

“告辞。”魏郯道,转身便要走。

我连忙叫住他:“孟靖!”

他回头。

我望着他,只觉有许多话,却说不出口。

“你还好么?”我轻声问。

魏郯沉默了一下。

“好。”他低低道,说罢,朝坐骑走去。

我立在门边上,望着那身影消失在夜色和雪地之间,久久没有离开。

魏郯似乎知道我家境况不佳,此后,每隔些日子,他都会送些物什来。有时是米粮,有时是肉,有时是衣料,都是日常里用得着的。

母亲感叹说,魏傕到底是重义之人。

可我并不这么想。我觉得这都是魏郯自己送来的。

他为何这么做?

我想着那个身影,想着从前我们在一起的美好日子,只觉两年来的阴霾一扫而空,连呼吸都变得快活起来。

天气转暖,战事又变得频繁,魏郯离开雍都出征去了。

我每日要到庙宫里去,不为别的,只祈祷他平安。三个月后,他随着魏傕回来,我听闻,洛阳已经收复了。

正当我为了能见到他而欢欣鼓舞,父亲却从朝中带回了一个消息。

“奉常奏请天子立后,天子下令在百官之女中遴选,丞相属意于你。”他微笑着对我说。

我听得这消息,只觉一阵空白。

几乎毫不迟疑地,我转身朝外面奔去。

我径自出了门,穿过街道和人流,来到城墙下。魏郯每日都会巡城,果然,我看到了他。

他见我来到,亦是诧异。

“你父亲要把我嫁给天子。”我喘着气,对他说。

魏郯似乎已经知晓此事,没有更多的惊讶。

他摒退左右,颔首:“如此。”

我心中觉得不好,望着他:“你呢?你如何想?”

“我?”魏郯看着我,“此事是我父亲与你父亲议下,且入宫为后,是你夙愿。”

这话,教我的心一下沉入谷底,我怔怔的,浑身发凉。

“那些用物,都是你送的。”我的声音发虚,喃喃道,“你心里仍然有我,不是么?”

“徐少府帮助过父亲,我不过还情。”魏郯低低道,“你还记得你从前问我,若非你我祖父意愿,我会不会娶你么?”

他注视着我,苦笑:“我后来想了许久,你说得对,我们从一开始,便已经错了。”

错了么。

我立在丹墀之上,看着魏郯。他身后,傅嫤立于妇人之首,华服裹身。

魏郯说,他与我是错的。

那么,傅嫤于他,就是那个对的人吧?

我仍然记得我听到她嫁给魏郯的时候,心中的震惊。当郭氏将他引入宫中拜见天子和我,我看着她,目光久久地定在那张脸上。

五年过去,众人各经磨难。我希望又失望,嫁给了天子,又流失了自己的孩子;傅嫤远嫁莱阳,静默无声,不想却一朝改嫁魏郯。

我所希翼的,她似乎全不费劲就得到了。

我妒忌又恼怒,曾经语带嘲讽地问魏郯:“你与裴潜是好友,如今娶他旧爱,是为了照顾友人?”

魏郯神色平静:“这不必你来操心。”

他们的确不必我操心。别人传说他们夫妻情深,我不相信,直到那日清晨的雪地里,魏郯在我面前拉起傅嫤的手匆匆走开,头也不回地将我抛在后面,我才明白,许多年前,魏郯注视傅嫤时,我心中的那一丝异样,也许是真的。

他说我们错了,原来早有渊源。

哀莫大于心死。从那一刻,我对魏郯的所有念想,俱是寂灭成灰。

我以为我会痛苦得发疯。

但是我没有。

也许我是个本性冷酷的人,也许从来就懂得生存之道,遇到死路,绝不会一头撞上。我仍然在宫中生活,做我的皇后。即便经历了赵隽之祸,即便魏傕把剑指到了天子胸前。

“疼么?”天子为我包裹受伤的手掌时,问我。

我看着他,似乎第一次审视这个作为我夫君的人。

他的年纪与我不相上下,可是艰难的处境、权臣的欺辱,还有压抑在他心中的志向,却把一个风华正茂的年轻人生生熬出了一头白发。

我与他成婚三四年,但我们却是实实在在的相敬如宾。尤其是我小产之后,我每日与他说过的话,比不上侍中与他说的话多。他临幸别的妃子,有了孩子,我并不妒忌,反而安排照料之人,打理一切琐事。

有时候,我想想都觉得好笑,全天下,恐怕难找出比我们更和睦的傀儡夫妻。

“不疼。”我说。

“怎会不疼。”天子说,“都见到肉了。”

我淡笑,道:“见到肉又如何,丞相不若一剑下来,妾活这二十余年,亦足够了。”

天子没有说话。

“你其实不必挡。”他说,“丞相还不敢杀朕。”

他头脑倒是清楚,不过事后聪明,谁都会的。

“如此,陛下若觉得谁人讨厌,下次丞相再来,命他挡在身前就是了。”我说。

天子怔了一下,片刻,笑起来。

我也笑。

这话其实无聊得紧,亦无半点可笑之处,可二人对视着,竟越笑越厉害,只是没有喜感,唯有无奈。

“别走。”天子最后给布条打上结的时候,对我说,“你我都是无处可去之人,纵使只能活二十余年,当是看看戏也好。”

我望着他,片刻,移开目光,没有言语。

我并非无处可去。父亲和母亲虽然一直为我当上了皇后而骄傲,可他们还是心疼我的。母亲好几次入宫来探望我,说起是如今情势,都是忧心忡忡。她告诉我,只要我愿意,父亲可以去求魏傕废了我这个皇后,让我出宫去。反正魏傕将侄女送入宫中,图的就是把这皇后的位子占过来。

我很是心动,告诉母亲,我再想想。

若是在那日魏郯牵着傅嫤在我面前转身离开的时候,我也许会立刻答应母亲。可是如今,我却再三犹豫。

原因无他,我有了孩子。

确切地说,他不是我的孩子,而是被魏傕逼死的纪贵人所生。我收养他的时候,他才两个月大。

他叫励,刚来到我宫中的时候,总爱啼哭,我曾不胜其烦。可是后来与乳母一道照料,看着他小小的脸上时而冲我露出笑容,我的心却变得柔软。许是在励的身上花去了太多精力,我已经不像从前那样有气力想乱七八糟的事,每日即便出门,我也会惦记着他什么该用食,什么时候该睡觉。

这大概就是做母亲的感觉,我想,这大概是上苍给我的一点回报,以弥补我那无缘孩儿的缺憾。我如果离开,这一点小小的慰藉便也不见了。

天子对这个儿子也很是疼爱,他每日都来探望,甚至时常住在中宫不走了。

许是因为励,又许是同样身在患难,我与天子之间奇异地亲近了许多。

我发觉他并不那样沉默寡言,遇到些有趣的事,他不会因为身处逆境而放弃开怀一笑。

他是个细心的好父亲,亲自教励说话,教他走路。有时,我们摒退左右,带着励一起玩耍,有说有笑,每一刻竟都快乐无比。

我看着自己的夫君和孩子,忽而有了些憧憬,觉得如果能一直这样,即便是个平头百姓,又有何妨?

大概是我已经没有什么能够再失去了,有了这个念头之后,我忽然变得异常执着。

天子有天子背负的沉重,多年来,层层相积,他已经不堪负累。

“你走吧。”他抱着魏郯和傅嫤的女儿离开时,对我说,“国丈就在荣安门外接应,宫中起火,守门的羽林必会赶来,你可趁机带着励远走。”

“你呢?”我问,声音微微发抖。

他露出一丝奇异的笑。

“你还记得我说过的话么?纵使只活二十余年,当看戏也好。”他望着城墙那边的光照,道,“我要去看最后一场戏。”

我深吸口气:“妾陪着陛下。”

天子看着我,双目如同深井。最终,他没有说话,只吩咐黄劭拦着我,转身而去。

我没有听他的话。大殿起火之时,我们潜出宫外,果然见到了父亲。但是我趁马车的驭者不备,一把将他拉下,自己坐了上去。

父亲和众人在后面大声喊我,我并不回头,只驾着马车奔向前。

我心乱如麻,但是,我并不彷徨。这是第一次,我笃定地知道自己该做的事是对是错,不再逃避,而是尽全力去争取。

我遇到了裴潜,等我赶到城楼上的时候,天子已经站上了女墙。

风吹着他的衣裾,像是随时要将他带走。

我不顾一切地奔向他,呼唤他,他看到我,那面容陡然变得震惊,可双目中的神采却已经不再死寂……

宫道漫漫,尽头处,一列马车和军士正在等候。

那是要送我们到封地去的,檀阳公,是天子禅位以后的封号。

励喜欢出门,看到车马,他高兴地奔上前去,我不禁唤他慢些。

钟磬之声在远方响起,曲调熟悉,是大殿上的乐声。天子走在我面前,脚步停住。

他回望,宫墙太高,只有一片被切作长矩形的天空。

“便是如此了么?”他低低问。

我默然。

我知道他心中所想,离开了此处,从前他背负的一切便是过往。

“陛下恨我么?”片刻,我问。

他讶然看我。

我轻声道:“如今之事,恐非陛下心愿。”

他注视着我,露出一抹苦笑。

他拉过我的手,声音缓缓,平静而淡泊:“为何要恨,若死去,便什么心愿都不会有了。”停了停,又道,“还有,此后,夫人不可再像从前一般唤我。”

我怔了怔,片刻,明白过来。

他说“我”,称我为“夫人”。

我看着他的眼睛,少顷,亦露出笑意:“是,夫君。”

番外魏郯

“浔阳大饥,浔阳太守刘殊急报,请朝廷拨粮赈济。”匡政殿上,大司农朱悯禀道,说罢,将文书交与侍中。

皇帝坐在御座上,接过那文书。

“浔阳。”他看过之后,沉吟道,“我记得今春水患,浔阳最重。”

“正是。”朱悯道,“今春水患,浔阳三十万顷颗粒无收,以致饥荒,若赈灾不及,将有民怨。”

皇帝不语,却拿起另外一份奏章。

“扬州亦饥荒,御史弹劾扬州太守公羊刿罔顾民生,大兴土木。”说罢,他让侍中将奏章拿给朱悯,道,“卿以为如何?”

朱悯接过奏章,看了看,明白过来。

公羊刿,在皇帝登基前一年去了扬州做刺史,三年之中,政绩斐然。皇帝遂命其为扬州太守,治理一方。此番饥荒,并非浔阳一处,其害蔓延江东大半,扬州亦不例外。御史弹劾公羊刿的事,朱悯也听说过,不过他留了个心眼,让人去打探扬州民人因灾流徙之数,奇怪的是,与其他州郡比起来,竟是少之又少。

朱悯心思通透,即刻道:“臣听闻,所谓大兴土木,乃是扬州太守鼓励州中富室兴修屋舍,又以朝廷赈济及私家募集之资造桥开渠,每日服力者数万,民人以工受食,是以扬州安然。”

皇帝颔首,道:“正是,朕以为此策得法。江东水道,失修多年,运河不畅,水旱不调。朕欲仿扬州之法,在江东募集百姓,疏浚河道,兴修水利,可为百惠之举。只是不知如今仓廪如何?”

朱悯思索片刻,道:“前年及去年,各地仓廪丰实,征调钱粮不足虑。只是长安城墙、宫室还在营建,亦耗资甚巨,若在加上江东如此大兴人力,只怕国库难捱。”

“长安且停工。”皇帝道,“待江东事毕,再继续营建。”

朱悯心中安定下来,向皇帝一礼:“是。”

皇帝又与众臣将诸多关节分派妥当,命尚书拟诏。

才散了,皇帝正要起身,宗正却来了。

宗正是皇帝族中的长辈,皇帝对他也多有礼让。不过朝政之事,宗正甚少参与,皇帝见得他,知道今日当有不寻常之事。

“近日闻知伯父身体抱恙,朕正欲往府中慰问。”命内侍赐席之后,皇帝微笑道,“不想伯父亲自临门,未知身体痊愈否?”

“陛下恩德,臣已无恙。”宗正在席上一揖,道,“今日前来,乃是有要事禀报。”

“哦?”皇帝问,“何事?”

宗正却不语,目视堂上。

皇帝会意,将左右摒退。

“陛下。”宗正微笑,道,“自古以来,为人君者,储嗣乃是首要。如今陛下登基已有五年,天下安定,正是充盈后宫之时。臣闻皇后近来有意将宫中年长宫人放出,陛下不若在新纳宫人之时兼以选妃,以顺天和。”

皇帝看着宗正,笑意不改。

“此事,是宗正之意?”他问。

宗正忙道:“并非臣一人之意。前番臣卧病在家,曾与来访朝臣谈论,皆以为可行。陛下正当年富力强,而后宫唯皇后一人,为子嗣计,还请陛下广纳后宫。”

皇帝倚在凭几上,缓缓道,“朕已有二子一女,子嗣足矣。”

宗正道:“陛下此言差矣。前朝高皇帝有子十四人,其后三百年,宗室繁盛。皇嗣关乎国运,望陛下三思。”

“高皇帝身故之后,四子相争,国祚几乎不保;往近了说,灵皇帝亦是多子,乱世之源亦是嗣子争位。”皇帝神色不改,“国运兴衰,乃在施政。宗正之意,朕已知晓,此事不必再议。”

这话说出来虽语气温和,却不容拒绝。

宗正还想再劝,可看着皇帝脸色,终是不敢再多言语。他只得寒暄几句,悻悻离去。

殿上终于安静下来,左右无人,皇帝望着殿外,轻轻叹了口气。

“出来吧。”他说。

无人答应。

“阿谧,要父亲逮你?”他拿起茶盏抿一口。

窸窣的声音响起,未几,御座后面的屏风边上探出一个小脑袋。当那双清亮的眼睛与皇帝的目光相对,女童粉嫩的脸上满是讨好之色:“父亲……”

皇帝一脸无奈,放下茶盏,朝她伸出一只手。

女童登时露出笑容,朝他奔过去,皇帝抱了个满怀。

“在殿上偷听了多久?”皇帝摸摸女儿汗湿的头发,“去玩了?苑中?”

阿谧却不答,抬头望着他:“父亲,什么叫广纳后宫?”

皇帝哂然。

“你说呢?”他不答,温声道,“不是学到礼记了么?”

阿谧想了想,道:“就是像仲茂叔父那样,给表兄找了好几位庶母?”

皇帝心中觉得好笑,面上却忍住,看着她:“算是,阿谧觉得好么?”

阿谧撅起嘴,斩钉截铁:“不好!阿谧就要一个母亲!”

皇帝忍俊不禁。

“今日苑中有什么?”他岔开话题,“你表兄他们不曾入宫,谁同你玩耍?”

“圉中送来了好些兽物!”说到苑中,阿谧脸上的不快立刻烟消云散,兴奋地说,“有鹿,有鹤,还有那种小鸭子!”

“鸭子?”皇帝失笑,“那是鸳鸯。你何时看到的?”

“一早就看到了!”阿谧说,“我用过早膳之后,听说……”话没说完,她突然打住,望着皇帝仍笑眯眯的脸,一下说不出来。

“用过早膳之后?”皇帝不紧不慢,“你不是要去听女史授课?”

“我去了!”阿谧连忙道,“女史昨日给的课业,我都背出来了,女史才放我去了苑中!”

那双眼睛望着皇帝,睁得大大的,倒真的像是受了莫大冤枉。

皇帝不为所动,道:“女史让你背什么?”

阿谧想了想:“礼记。”

“哦?”皇帝饶有兴味,“背给父亲听听。”

阿谧一愣,似乎有些踌躇,片刻,她想了想,还是张口背了起来:“善歌者.使人继其声。善教者,使人继其志……嗯,其言也约而达。嗯……微而臧,罕……罕譬而喻,嗯……可谓继志矣……”

皇帝看着她微微皱起的眉头,那搜肠刮肚的模样,似曾相识。

心中长叹,这个女儿,虽然人人说长得跟他比较像,可秉性却是七分随了她母亲。比如,不爱读书。

他想起当年,她母亲第一次在自己面前读书的时候,两只眼睛盯着书册上的生字,也是这般纠结之色。而自己那时如何呢?皇帝回忆着,他觉得自己应该也像个傻瓜一样,盯着他的美人目不转睛。那般心情,似乎现在仍有余味。

皇帝不禁自嘲。

他望向殿外,日光融融,天空在屋檐下露着湛蓝的颜色。

也有十五年了吧?

他常常想,如果那个午后,他没有去市中,将来会如何?

那时,还没有人叫他“陛下”。

他不过是长安城一个骑都尉的儿子,刚刚随着父亲来到长安,也还未取字。

他的母亲身体孱弱,来到长安之后,不久就去世了,只给他留下了一个年幼的亲弟弟。

魏郯的母亲生前爱瓷,带到他也懂瓷。

他还记得,那日他凑巧走过南市,当自己看到路边那小贩怀中的梅瓶时,眼睛一亮。

而当他去问价的时候,眼睛不住瞟着的,却是小贩的脸。

那是一张生得十分漂亮的脸。细腻白皙的皮肤,阳光下,两颊透着淡淡的粉色。

从洛阳到长安,魏郯见过不少长得漂亮的少年,不过眼前这个,是个女子改扮的。她似乎并不知晓自己已经被人识破,犹自学着男子的腔调,像在为自己出来混市井壮胆。

此事之后,魏郯有时看到瓷瓶,心里还会时而想起那个小贩的样子,觉得好笑。

长安比洛阳大得多,魏郯要做的事也多得多。

比如,天子下诏,在世家子弟中选拔少年羽林郎,魏郯跃跃欲试。

比如,魏郯的祖父给他定下了一个出身优越的女子做未婚妻,叫徐蘋……

而那次市井里的偶遇,犹如瀚海中的沙粒,很快被他抛在了脑后。

魏郯的母亲和祖父相继去世,他守丧不得婚娶。而祖父定下的婚事,只得搁置一旁。

魏郯并不着急,因为他觉得立业才能成家,自己还需闯荡一番。

天子对少年羽林十分重视,不仅与禁中羽林同等俸禄,还有意从中拔擢人才。虽然遴选范围是世家纨绔,但有志的子弟也是不少。

魏郯出身将门,一路比试,倒是顺利。最后一关,他的对手是个长着面容白皙的青年,却长着浓密的胡子。魏郯看他面目颇为秀致,知道此人出身京中纨绔,开始时并不放在眼里。不料几个回合下来,这人竟是身法了得,好几招,魏郯险些接不住,忙打起十二分精神。最后,那人到底力劲不如魏郯,被打倒在地上,

场外的人哄然叫好,魏郯与那青年一个站着一个躺着,一边喘气一边互相瞪眼。对视了好一会,那人抹一把脸上的汗,慢慢站起来。

“你叫魏郯?”

魏郯昂首睨他:“正是。”

那人看着他,忽而一笑。阳光下,齿如编贝,眉宇和双眸泛动熠熠神采。

“后日可有空闲?”他问。

魏郯不解其意。

“后日申时,玄武池北校场,你我再比。”那人不等他答应,已经抛下这句言语,径自离开。

魏郯虽然不喜欢受人指使,却也不喜欢让人小看。到了那人说的时辰,他还是去了玄武池。可当他看到等在那里的人,结结实实地吃了一惊。

那是裴潜。

魏郯虽然来到长安的日子不长,裴潜的名号却是听过的。无论走到何处,总会有人提起这位名冠京华的少年。不过魏郯向来对那些只爱舞文空谈的文人不感兴趣,就算在一些聚会之所见到,他也从不去凑热闹。

那个留着胡子的人,原来是裴潜。

虽然知悉了对方的身份,魏郯却没有手下留情,仍然使尽全力。日落之时,二人的身上都落了累累淤青。裴潜与他相视大笑,此后,二人竟成了好友。

裴潜虽名声在外,其人却平易谦虚。他对剑术着迷,常与魏郯切磋剑术,对魏郯的武艺更是推崇。

魏郯亦甚为欣赏裴潜,他虽文气,却没有纨绔子弟的脂粉气和势利做派,对一些事的看法也与魏郯相近。

有一回,众人踢蹴鞠,裴潜脱下汗湿的上衣指使,魏郯看到他的臂上有个红红的印子,像是指头的痕迹。

旁人亦见到,笑起来:“季渊,哪位女子这般凶悍?”

裴潜低头看了看,不以为意地说:“哪有什么女子,野猫抓的。”

有人戏谑:“季渊,那只野猫姓傅么?”

众人哄笑,裴潜亦笑,毫无恼色,继续与众人去踢蹴鞠。

那人提到“姓傅”,魏郯明白过来。他早已经听说过,裴潜十一岁的时候定了亲,未婚妻是傅司徒家的小女儿。两家都是世居长安的高门,合衬非常。

魏郯没有见过裴潜这个未婚妻,只知道她比裴潜小许多岁。可虽然裴潜不曾与他提及,魏郯却知道裴潜对他的未婚妻很是喜爱,因为他的脖子上,挂着一个小小的桃符,正面写着“潜”,反面,是一个“嫤”字。

少年羽林的名册终于张榜,魏郯的名字赫然其中,毫无悬念。父亲很是高兴,甚至提早给他取了字,叫孟靖。

第一次到宫门巡守的时候,魏郯立在高大的门洞前,看到宫阙层叠,阳光穿过云彩落在他的身上,只觉心中登时开阔。

那辆饰玉垂香的马车朝他驰来之时,也是这般光景。它穿过远方的一重城门,车轮碾过泛着金光的砖石,如同雷声暗滚。

魏郯新当上军曹,年轻气盛,执意要查验车中的人。引车的内侍很是不高兴,说车内的贵女乃是太后召入宫中。

正僵持间,车帏却忽然开了。

魏郯看到里面那个头梳总角的少女,愣了一下。

那是一张精致天成的面容,明眸如波,唇如英瓣。少女不愠不急,只瞅着魏郯:“你如今见到了,可放行了么?”

魏郯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让开,又是如何放行,等他回过神来的时候,那车已经走远了。

“孟靖。”一位年长的羽林笑呵呵地过来,拍拍他的肩膀,“那是傅司徒家的女君,太后疼爱得很,将来再见到,不可再得罪。”

魏郯听着他说话,想着的却是别的事。

那张脸,那般神气,他总觉得在何处见过。魏郯冥思苦想,只觉答案呼之欲出,可他总是想不起来。

直到走回家中,他看到角落里那只瓷瓶,幡然醒悟。

市井中那个女扮男装的小贩,也是这般瞅着他,学着男子粗声粗气的嗓门:“身无百钱,不走长安。我这梅瓶,要卖一百五十钱呢!”

魏郯自幼性情不羁,洛阳长安都被他走了个遍,别人嘴里的奇闻,他常觉得没什么大不了。

可是那个傅氏女君的事,却叫他思忖了好几日。

她出身高门,养尊处优,有太后那样的姨祖母,有裴潜那样的未婚夫。这样一个女子,竟会乔装改扮,到市井中贩货?

生活所迫自是不可能,那么,是爱好?

魏郯越想越觉得啼笑皆非,世上有人好文,有人好武,有人好奇巧之物,有人好非常之事,但是一个贵女好混迹市井,他是头一遭遇到。

裴潜知道么?魏郯好奇,却并非多舌之人,无意戳破。

嫤。魏郯想起裴潜脖子上的桃符,上面有这个字。

此事之后,魏郯又见过几回傅嫤的车。只不过,他没有再拦,只是查验通行信物,然放行。当然,车里的人也没有再撩开车帏来看他。

“孟靖,有女子找你!”一日,他正从宫门换班下来,有人大声对他说,停了停,补充道:“不是上次那位!”

同僚的羽林郎们一阵哄笑。

魏郯无奈地瞪他们一眼,走过去,却发现果然是一位陌生女子。

“足下就是魏郯?”那女子手执纨扇,一口娇柔又高傲的长安贵女腔调。

“正是。”魏郯道,心中亦是疑惑,不知此人是谁。

那女子藏在纨扇下的脸似乎笑了笑,将一方小小的物事递给他,“这是徐姊姊托我给你的。”说罢,转身走开。

魏郯立在原地,打开那物事,却见是一块帻巾。

徐蘋。他这才想起那个头簪着虞美人的女子——他那位连婚约也不曾定下的未婚妻。

魏郯的祖父与徐蘋的祖父是故交,两人的婚事亦是二老之意。

徐蘋与他初识之时很是害羞,魏郯入了羽林之后,虽不能常常回家,他们见面的次数却多了起来。帝后常常在宫中与臣属家眷聚宴游乐,魏郯有时经过林苑,会发现徐蘋也在那些贵女之中,远远望着他,时而一笑。

羽林中的同僚皆出身富贵,精于冶游,对这二人的举止,捉到了便笑上一回。

“孟靖原来喜欢徐少府家那般的模样。”有人道。

魏郯笑笑,不置可否。对于祖父,他一向敬重,终身之事并无异议。说实话,徐蘋容貌秀美,性情温顺,家世亦是上乘,魏郯也想不出自己有何反对之理。

至于喜欢二字,他觉得徐蘋与自己还算合得来,不反感便是喜欢。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不相识的两人要凑做夫妻,互相顺眼已是好事。

“孟靖,明日空闲否?”裴潜见到魏郯时,张口便问。

“何事?”魏郯看他似乎是特地来寻自己,觉得不平常。

裴潜露出一丝苦笑,四下里看了看:“有一事,眼下唯有你可帮我。”

魏郯很意外,他说的竟正是傅嫤的事。

裴潜没有讳言傅嫤喜欢贩货的癖好,并告诉他,从前每回傅嫤出门,她二兄会亲自或遣人跟着她,以免有失。

“如今仲勋兄不在京中,我明日亦有事缠身离开不得。此事实难启齿,非可信之人不敢告知,考虑之下,唯有来托你。”裴潜很是不好意思。

魏郯看着他,仍感到惊异,未几,却笑笑:“这有何难,季渊放心便是。”

魏郯一向守诺。第二日,他告了假,一早就去了裴潜说的城东龙音寺。

进香的富贵之家女眷,乘着各式马车络绎不绝。魏郯径自走到庙的一处偏门去。等了不到半个时辰,只听门轻轻开了,魏郯躲在一棵大树后面,看到一个纤细的身影从里面闪了出来。

布衣巾帻,那女子看上去与随处可见的市井少年无异,魏郯却清清楚楚地记得那张脸。买瓶的时候,还有锦帘后探出来望着他的时候,正是这眉眼。

傅嫤没有马,也不乘车。她肩上挂着一个包袱,里面的物事似乎并不重。她步履轻快,初时却有些警惕,时不时瞅向左右。

这等把戏,对魏郯并无多大妨碍。他时藏时走,时而扮作闲逛的行人,傅嫤并不曾发觉。

一路尾随,傅嫤最终停下的地方,正是初时魏郯向她买梅瓶的南市。傅嫤又四下里望望,似乎放下了心来,从包袱里拿出她的货物。

魏郯瞅了瞅,那是一只木盒,远远看去,似乎做得颇为精细。

傅嫤挑了一处柳荫,把包袱布摊在地上,木盒放在上面。然后,她坐下来,两只眼睛望着来来往往的行人。

魏郯立在一辆堆满货物的驴车后面,此时无事可做,只能隔着路盯着傅嫤。

人来人往,傅嫤也不急,时而瞅瞅路上的行人,时而又转头去看相邻的小贩与买家唇来舌往侃价,似乎津津有味。

魏郯望着那张脸,忽又想起宫门前见到她时的模样。装束天壤之别,魏郯却觉得有趣,相比起贵人的骄矜,眼前这个目光好奇的女子更显得生气勃勃。

傅嫤的货虽是旧物,品质却是上好。没多久,就有好些人停下步子来看。询价时,魏郯听到她的声音隐约传来,在嘈杂的市井中尤为清澈。她与人说话时,全然是一副市井小贩的模样,不羞涩,也全没有贵人放下身段时的扭捏。魏郯看到她算数时,眼睛不自觉地瞥向一旁,微微咬着嘴唇,认真得很。

那木盒最终被一个人买走了,魏郯看着傅嫤将几串沉甸甸的钱用包袱兜起来,打个结挽在肩上。

她似乎很是志得意满,也不着急回去,而是兴致勃勃地逛起了市井。魏郯跟在后面,看着她到处转个不停,一会看看买杂件的,一会看看看买布匹的,一会又被几个侃价正欢的人吸引过去。

市中的人多,常混杂着些手脚不干净的闲人,魏郯不敢掉以轻心,紧紧跟在傅嫤身后。转了许久,魏郯都觉得有些不耐烦了,傅嫤却似乎不会累。待得她终于尽兴地走出了南市,魏郯有一种解脱的感觉。

可是,傅嫤还没有回去。她穿过街道,走了好长一段,却拐到了城南与城东之间的翠湖边上。

翠湖算不得大,地处偏僻,又是午后,游人并不多。魏郯正疑惑傅嫤来这里做什么,却见她径自走到了一处湖边的大石上,四下里望了望,似乎确定无人,便脱了鞋袜,坐在石上濯足。

魏郯哭笑不得。良家女子,独身坦足,被人看到终是不雅,这傅嫤竟一点不担心别人偷窥?

念头闪过,他又哂然。别人别人,这边上唯一的别人不就是自己?

想到这个,他又瞅瞅湖畔的傅嫤。她毫无所觉,正一边悠悠哼着不知名的歌,一边享受着湖水的清凉,双足湖水中搅起晶莹的水花,映得洁白可爱。

魏郯收回目光,只听着那水声,脸上竟起了些热气。

第二日,裴潜亲自上门来谢。

魏郯见了他,心底竟有些小小的心虚。

“市井中终归人杂,季渊还是多劝劝傅女君才好。”他真诚地说。

裴潜苦笑:“跟她说过许多次了,她不听也是无法。也罢,她本不是喜欢安分的人。”

魏郯看着裴潜,他脸上的神色虽无奈,却毫无厌恶。

裴潜才貌俱是优秀,长安城里明里暗里对他有意的女子众多。可是裴潜却不像别的纨绔子弟那样自命风流,对于接近他的女子,他从来不越矩半步。有人笑裴潜是怕丈人怕得做了柳下惠,可魏郯不觉得。因为每次说起傅嫤,裴潜目中的神采总是会变得温和,唇边带着浅浅的笑。

或许因为知道了傅嫤的秘密,裴潜对魏郯说了好些傅嫤的事。

比如,她讨厌读书。

比如,她从小爱算账。

比如,她讨厌别人刮她的鼻子。

比如,她一直幻想着将来要去海外寻仙山……

“她还非要我带她去。”裴潜啼笑皆非。

魏郯也笑笑。

听了方士的话就想去寻仙山,的确够傻。心里一个声音道。可当他转眼看向窗外,庭院的绿影之后,却仿若藏着一片水光,那边上,有个女子正哼着歌儿低头濯足……

这以后很长的日子,裴潜再也没有托过魏郯再去照看独自出门的傅嫤。不过,魏郯的家就在城南,有些空闲的日子,他会特地去南市,寻一处路边的食肆坐下来,望着人来人往。

“这位小郎君,可是寻人?”食肆的妇人很是热心,三番几次之后,笑眯眯地问他。

魏郯收回目光:“不是。”

妇人打量他身上的衣服,道:“小郎君这般一表人才,是羽林郎吧?”说着,压低声音,“这附近可有不少女子来偷偷问过我呢。”

魏郯讶然。

“哎呀,别人的事,你掺和做甚!”店主人走过来,对妇人道,“快去盛羹!那边几位等了许久!”

二人你一言我一语,吵吵嚷嚷地走了,留下魏郯一脸哂然。他往四周看去,附近两间小店里,看门的年轻女子正朝这边频频顾盼。

寻人……妇人的话在耳边回响,魏郯忽而觉得自己这样的确可疑又可笑。举目看向集市中,人影纷杂,自己又在寻谁呢?他心底突然有些乱,拿起碗把羹汤喝干净,从囊中掏出铜钱给了店主人,起身走人。

祖父的丧期终于过去,徐蘋的年纪也已经不小。魏郯的父亲亲自去徐府提亲,徐少府允下了,将魏郯和徐蘋的婚期定在来年。

魏郯不再去南市,不过,太后每月十五会召贵眷们入宫,当魏郯在宫门前望着那些华贵的车马辚辚驰入之时,他知道,傅嫤在里面。

他觉得自己有些可笑。就算傅嫤曾让他觉得傅嫤心动,又如何?正如那香车上贵重的锦帘,虽然厚不过半寸,却是他不可逾越的阻隔,而里面的人,甚至不会知道他想着什么。

她的未婚夫婿,是裴潜。

魏郯望着远去的车马,心中已是平静。

徐蘋的父亲徐少府,对他们的婚事并不乐意。这是魏郯曾经听父亲与继母私下里说的。

魏郯没有太往心里去,因为婚事毕竟已经定下了,并且,徐蘋对他不错。

她会时常借出入宫禁之时去看他,每每相见,总是羡煞旁人。

“这般蜜里调油,休怪成婚那日兄弟们手下无情。”有人恶狠狠地拍着魏郯的肩头说。

魏郯笑了笑,不以为然:“尔等放马过来便是。”

说这话时,魏郯已经是一名小校,而他的父亲,据说不久就要调回河西老家任太守。

离开长安,许多人是不愿意的,可是魏郯知道父亲的志向,比起在长安碌碌无为,一方太守更能让他施展拳脚。

“你也想去河西么?”徐蘋问他。

“不想。”魏郯说,“陛下明年要拔擢将官,我要留下来。”

徐蘋莞尔,若有所思。

就在魏郯以为他再也不会去集市的时候,裴潜却又来托付。

“明日我要往太学中见博士,她兄长亦无空闲,还要再烦扰孟靖。”他说。

魏郯想推拒,可见裴潜为难,还是答应下来。

不过再去一趟。他看着裴潜放心离去的身影,深吸口气。

魏郯不是个爱纠结的人,他以为自己那日会有些心思沉重,结果却并非如此。

许久不见,傅嫤比从前更加出落,以至于扮起小贩来,已经不那么像。幸好,她说话时的市井味也比从前更加浓重,没有人怀疑这是个地道的生意人。

魏郯在不远处的墙根下望着她,饶有兴致。只觉得这女子怀揣心思时,每个神色都透着机灵气。

裴潜亦是有趣的人,这二人走在一处,才是真的般配吧。心里道。

至于魏郯,他有自己的路要走。

长安繁华,每个在其中生活的人都想分得一杯羹,魏郯亦不例外。他出身将门,像父辈一样崛起于行伍,是他的夙愿。

但是,徐蘋并不愿意他这样,为此,二人争执一场。而之后不久,魏郯父亲的担忧亦是成真,徐少府登门而来,将徐蘋的亲事退了。

魏郯时隔数月之后才获悉此事,他不解而愤懑,可最终让他冷静下来的,却是徐蘋面对他质问时说的话。

“孟靖,”她说,“如果不是你我祖父定下亲事,你会娶我么?”

魏郯愕然。

那日,他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回到家里,可是那夜的梦,却许多年后也仍然清晰。他梦到自己在街市里穿行,人来人往,却只有尽头的那个纤纤背影清晰在目。

他苦笑,徐蘋说得对,既然不是自己想要的,放弃又何妨?

时光荏苒,一些人们以为理所当然的事,并没有发生;而一些人们以为不可能的事,犹如温壤中的萌芽,一朝破土,将世界全改。

傅嫤没有嫁给裴潜。

她的家族在他们成婚之前,突然倾倒,而裴潜的父亲则提前一步,把婚退了。

魏郯听到这个消息之时,正在陇西做军司马,闻得此事,急返长安。裴潜已经娶妇,却闭门不出,傅氏的府邸也被封了起来。他多方打听,才知晓傅嫤被刘太后保了下来,留在了宫中。

而一年之后,刘太后薨逝,傅嫤被嫁往了莱阳。

那是魏郯最后一次在长安见到她。确切地说,并非见到。新妇坐在马车里,上面的装饰甚至不如她从前乘坐过的任何一辆。围观的人站满大街上,议论纷纷。

“她走了。”城外的望归楼上,魏郯和裴潜并立在阑干上,望着车马远行。

裴潜消瘦的脸上没有一点表情。“孟靖。”他目光幽远,缓缓道,“若我将来寻回了她,我们还能回到从前么?”

魏郯看着他:“你寻回?如何寻回?”

裴潜没说话,少顷,他将手中的酒盏凌空递了递,仰头灌下。

罢了,一掷,酒盏在地上“砰”一声摔得粉碎。

傅嫤离开之后,魏郯再也没有得到过她的消息。他也没有太多工夫去打探,因为傅嫤离开之后,祸起宫闱,长安风云骤变。

何逵倒行逆施,天下共讨,由此,朝野大乱,手中握有兵权的人,转瞬成了世间主宰。

魏郯的父亲魏傕,在河西拥兵五万而起。

“天道不行,唯强者生存!”那时,他将一副沉甸甸的铁甲递给魏郯,神色严肃,“给你五千军马,若拿不下扶风,提头来见!”

魏郯紧张而兴奋,他首次征战,三日内便将扶风攻下。之后,他随父亲转战南北,成为麾下最得力的大将。

风沙和铁血的磨砺,他再不复从前那个少年羽林郎的青涩模样。

他施展武功谋略,攻城掠地,为人瞩目。当他重新骑马回到长安,他听到路旁的人们说,那是魏傕的大公子,如今呼风唤雨的人呢。

“你变了。”这是在淮阳与吴璋谈判时,裴潜对魏郯说的第一句话。

魏郯笑笑,看看裴潜:“你也变了。”

裴潜自嘲一笑。

自从长安之乱,裴潜举家避往扬州,与魏郯再见,已过去四年。二人促膝长谈,天下时政,仍畅快如从前。

唯有说到各人家室,二人俱是苦笑。裴潜的夫人体弱,在往扬州的路上逝去,此后一直未娶;魏郯忙于征战,亦不曾顾及成家之事。

“她还在莱阳。”裴潜忽而道。

魏郯一怔。

“嗯。”他颔首。前番攻下洛阳的时候,降将之中有一人是莱阳太守韩逵的侄儿,他曾亲自问过傅嫤之事。

“扬州往山东的路在你手中。”裴潜道,“开春之后,我欲前往莱阳,把她带回来。”

“韩逵肯么?”魏郯问。

裴潜沉吟:“我打探过,她一直未曾生育,韩逵夫妇不喜。从长计议,当有万全之策。”

“你在扬州,往莱阳恐诸多不便。”魏郯看着他,道,“此事,我可代劳。”

裴潜讶然,而听他将行事之法细说之后,神色变得深沉。

“若她不愿过来,其当如何?”他问。

魏郯与他对视,毫不避让。

“若如此,她会是我的夫人。”他低低答道,“我会照顾她。”

“……能为师,然后能为长。嗯……能为长,然后能为君。故师也者,嗯……所以学为君也,是故择师不可不慎也。记曰……嗯……记曰……”阿谧背着,似乎再也想不起下面是什么,眉头几乎拧在了一起。

皇帝从回忆中缓过神来,片刻,道,“记曰,三王四代唯其师。”

“哦,对。”阿谧连忙道,“此之谓乎。”说罢,她向皇帝露出闪烁又讨好的笑容,小声道,“父亲,背完了。”

皇帝摸摸她的头:“还想去玩?”

阿谧眨眨眼睛,摇摇头,又点点头。

“阿谧想去母亲宫中看弟弟。”她说。

皇帝笑笑,离席起身,将她抱起来:“我等一同去。”

天气不错,入了宫城,树木映着丽日蓝天,甚是心旷神怡。中宫前的树荫下,几名宫人正聚在一起,带着一个两岁的小儿玩耍,很是热闹。见到御驾前来,她们连忙行礼。

“父……父亲……”小儿望见皇帝,张开手臂便要上前,差点摔倒,一旁的宫人连忙扶稳。

“宸,”皇帝看着长子肉乎乎的脸,温声道,“今日做了什么?”

宸望着他,又望望阿谧,奶声奶气地说:“捉……麻雀……。”

“皇后在室中照看三皇子,二皇子便在庭中玩耍。”一旁的宫人代为答道。

皇帝笑笑,正要上前去抱,阿谧紧紧抓住他的肩膀,不满地瞪着他。

皇帝无奈。

自从最小的儿子寰出世之后,阿谧就像只护食的猫,时刻谨防分宠。

“这是你弟弟,”他又好气又好笑,捏捏阿谧的鼻子,“父亲抱抱弟弟也不让?”

阿谧撅嘴不语。

话虽这么说,皇帝却没有把她放下,用另一只手将宸抱起,朝宫室中走去。

室内很静,服侍的宫人见得皇帝前来,正要行礼,皇帝摇摇头。

转过屏风后,只见一名女子倚在榻上,正翻着书。

“母亲!”阿谧才下地,立刻朝她奔去。

“嘘!”一旁的乳母连忙制止。

“勿吵弟弟。”傅嫤笑着抱住她,用手探探她的衣领,“去玩了么?”

“去偷听议事,课也不上。”皇帝一边走过来一边道,将寰交给乳母。

“谁让母亲陪弟弟,不陪我。”阿谧抱着母亲,委屈地说。

“傻瓜。”傅嫤摸着她的头,笑道,“等弟弟大了,不就有两个人陪你玩了?”

阿谧看看一旁小榻上熟睡的婴儿:“那他要多久才长大?”

“快了。”皇帝道,“你像宸那么大的时候,父亲还带你去看了海,如今你弟弟可什么都看不到。”

阿谧想了想,似乎觉得有理,小脸上这才露出笑容。

这时,外面的宫人来禀报,说襄陵王家中的小王子和翁主到了宫苑里。

“你堂兄他们来了,去吧。”魏郯对阿谧说,“不是要看鹿么?把宸也带上。”

阿谧应一声,高兴地跑了出去。

孩童们走开,室内登时安静下来。

傅嫤看看皇帝,微笑:“今日怎回来得这样早?”

皇帝看着她,亦笑,与她一起坐到榻上,半不正经半真诚地说:“想夫人了。”说罢,看向她手中的书,讶然,“列女传?”

“正是。”傅嫤道。

皇帝扬眉,目光玩味。

傅嫤知道他要说什么,叹一口气,道:“阿谧大了,妾总觉得该挑选些经典,陶冶性情才好。”

“哦?”皇帝问,“夫人挑到了么?”

傅嫤叹口气,摇摇头。

意料之中的事,皇帝笑起来,把她手中的书拿开:“经典仪礼自有女史教授,陶冶性情足矣。列女传、女诫之属,你当初亦不曾入眼,怎忍心拿来给阿谧看?”

傅嫤觉得在理,正要点头,觉得不对劲。

“妾自幼受教,列女传、女诫乃是必读。”她纠正道。

皇帝充耳不闻,却拥着她,道:“有一事,须与你说。”

“何事?”傅嫤问。

“长安宫室营造,要拖后。”

“为何?”傅嫤问。

“我欲将修长安的钱粮暂且调出,在江东兴造水利,赈济饥民。”他说着,觉得自己这样解释似乎不够清楚,正要再说,傅嫤却点了点头:“好。”

皇帝讶然。

傅嫤笑笑:“妾也听说了公羊刿之事。江东水利,早晚要做。此时饥荒人工便宜,动工可比丰年省去不少钱粮,何乐不为?长安工程浩大,反正一两年也完成不得,搁置些时日又何妨?”

“皇城紧要些,宫城么……等到中宫、东宫以及御苑建好,便可搬过去。”他摸摸傅嫤的头发,悠悠道。

“这么急做什么?”傅嫤道,“宫城这么大,造好再搬也不迟。”

“是呢,这么急做什么。”皇帝扬扬眉,一脸正经地思考,“那些嫔妃宫室都造起来,便可广采美人充盈宫室,每宫五人,再配一张黄绢……嘶!”

傅嫤好气又好笑地挠他肋下,皇帝大笑着,却带着她倒了下去。

“说起来,那列女传中真有我。”闹过之后,二人偎在一起,傅嫤忽然道,“与夫君成婚时背诵的,一字不差。”

“嗯?甚好。”皇帝道,“朕有个贤后。”

傅嫤不理他岔话,看着他,“夫君怎会去背列女传?”

“为夫心慕夫人,久而不得,唯背书可解思念。”皇帝弯唇,抚着她的头发。

傅嫤一愣,看着那双深深的眼睛,没来由的,原以为早已淡定的心底竟升起一股烧热。

“又作弄人。”她嗔道,却没有用手再掐他,只重新把头靠在那肩上。

二人谁也不说话,享受着忙碌之余难得的闲暇。

“阿嫤。”过了会,皇帝忽而道。

“嗯?”

“你可还记得我与你买梅瓶时的事?”

“记得。”傅嫤望着上方的房梁,微笑道,“身无百钱,不走长安。”

皇帝亦笑,思绪却又回到从前。

淮阳城外,裴潜看看傅嫤的马车,又看向他,目光平静而坚定,“若她不安好,我随时带她走。”

“只要我在世,必不劳烦季渊。”他缓缓答道,字字清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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