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名不起眼的言官罢了。
外放出了京,那就是“钦差大臣”!
掌握被巡官员的生杀予夺大权。
地方官员为了讨好前来巡视的御史,可谓是费尽心机。
那股子殷勤劲儿,比对自己的亲生父母还要“孝顺”得多。
尽管老朱大力推行惩治贪污受贿,手段雷厉风行,杀得人头滚滚,血流成河……但由于缺乏制度性的约束,只有事后的惩罚措施,老朱惩治贪污受贿的实际效果,一直不尽如人意。
老朱治国时期的官场腐败,一点都不少。
更何况,很多时候,官场上的事情,远远不是简单的“贪污受贿”四个字,就能概括全部的。
官场上的利益交织非常复杂。
更多的时候,官员们既不是“黑”的,也不是“白”的,而是行走在“灰色”地带。
不是一昧贪财好色的贪官污吏,却也未必是毫无私心,清正廉明的好官。
好坏掺半,半灰不白——这才是绝大多数官员的现状。
正是因为御史外巡有着巨大的利益,乃是众人竞相争抢的“香饽饽”。
都察院的御史们,若要争取到外巡的机会,绝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竞争无比激烈。
每一个人都在暗中使尽浑身解数。
真真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
而且,朝廷在遴选御史外巡时,往往倾向于挑选那些此前有过外巡经验的御史,而非毫无外巡经历的“新手”。
往后若要从御史中选拔官员外任,同样也是优先考虑有外巡经验的御史。
毕竟,长期在都察院里闭门造车,仅精通“上奏弹劾”一事,对于其他实务皆不过是纸上谈兵,朝廷也不放心让这样的人去当官。
唯有先积累了外巡经验,再去担任其他的官职,方能水到渠成。
朝廷选官,向来遵循一定的成例。
除非能被陛下看中,打破规矩,破格提拔重用,否则,诸多流程,根本无法避免。
故而,第一次外巡,对御史而言,其重要性不言而喻。
甚至可以说,这直接关乎葛松一辈子的前程。
一旦错过此次机会,下次又不知要等到何年何月。
说不定,他就只能在都察院庸碌蹉跎一生了。
虽然所有的事情,都是“中间人”传话,他并未见过那位“大人物”。
但那名“中间人”绝对可靠,因此,葛松对此事深信不疑。
经过再三思索,葛松终于咬咬牙,下定决心,准备放手一搏。
其实,葛松内心是支持那些书生的,对他们的遭遇也满怀同情。
然而,在自己的前程面前,这些又算得了什么呢?
自己心中的想法,真的重要吗?
根本不重要!
葛松也能猜到,那位“大人物”只所以挑中自己,而不是其他的御史,多半就是因为自己的贫苦出身。
尽管督察院御史数量众多,但出身像他这么穷的还真没有。
其他官员的家中,大多有数百亩乃至上千亩的良田。
站出来带头反对新税制,难免有利益相关,为自己说话的嫌疑。
而将他这个“穷官”推到前台,则显得理直气壮,毫无私心,纯粹是为国家计,为社稷计,为天下百姓计!
这也是正是葛松的“特殊价值”。
他决定抓住这个机会。
于是,便有了今日在都察院大堂上,他以书生的信件诽谤朝廷,诋毁圣誉为借口,大发雷霆的这一幕。
让葛松始料未及的是,眼瞅着事情就要大功告成,都察院的众多御史,在他的煽动之下,都准备联名上奏了,可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左都御史杨士奇来了!
说起来,葛松也真是运气欠佳。
杨士奇自被提拔为政务大臣后,虽说仍兼任着左都御史一职,但实际上已极少踏足都察院。
毕竟,政务处政务繁多,身为政务大臣,杨士奇哪还有时间来都察院!
何况,都察院只负责监察百官,并不处理政务,真有什么事,直接去找他就是了,也不会因时间拖延而受任何影响。
杨士奇自然也用不着一定要来都察院。
可今天,不知怎的,偏偏就来了,还直接压下了他那封信,压下了那件事。
眼见自己精心谋划的一切化为泡影,外放之事恐怕也要成空,葛松索性挺身而出,借题发挥,言辞激烈地“逼问”杨士奇!
却不想,又被陛下降旨斥责,犹如被拍了一记响亮的耳光。
眼见已无路可退,再加上葛松本就脾气耿直,火气一上来,干脆选择死扛到底。
“怼”完之后,要说他心中丝毫不紧张,丝毫不害怕,那肯定是自欺欺人。
思来想去,他最终决定亲自前来拜访詹徽。
因为那位神通广大的“中间人”,虽未明确言明幕后的“大人物”究竟是谁,可葛松毕竟为官多年,心中多少也有了几分猜测。
虽说不敢保证一定准确,但也八九不离十。
毕竟,能在御史外放这件事上有话语权的,放眼整个朝堂,也就那寥寥数人,并不难猜测。
此刻见詹徽毫无推诿之意,葛松这才彻底放下心来。
得罪杨士奇就得罪了吧,至少自己背后还有人“撑腰”。
也无须太过惧他。
在朝为官,理念之争、利益之争、意气之争,在所难免。
谁又能保证永远不得罪人呢?
凡事有得必有失。
既然在朝廷上站了队,就不能再做“骑墙”之人。
妄想两头讨好,当“不粘锅”,结局只能是两头都不讨好!
葛松抬眼,略带审视地瞥了一眼那看似“和蔼可亲”的詹大人。
而后缓缓从怀中掏出一叠信件,恭恭敬敬地递了过去。
“詹大人,这段时日,都察院收到了诸多狂妄书生的来信。”
“信中皆是恳请都察院代为呈递给朝廷,强烈要求在大明境内推行新税制的请愿书。”
葛松神色凝重,语气中满是愤慨:“信里所言,尽是对朝廷的恶意诽谤,对圣上声誉的严重诋毁,内容实在是不堪入目,令人发指!”
“下官以为,倘若任由这些人肆意攻击朝廷,不仅会有损陛下的圣誉,长此以往,恐怕谣言亦会如野火般四处蔓延,致使人心惶惶,大明江山社稷亦将陷入动荡不安!”
言语间,葛松满脸忧虑。
“可就在今日,在都察院里,下官与政务大臣杨士奇提及此事,他竟然丝毫不在意,只是轻描淡写地说容后再议。”
提及此事,他忍不住握紧了拳头。
“下官却坚信,上医治未病。”
“灭火当在火势未起之时,稍有苗头,便应立即扑灭。”
“倘若任由火苗肆意壮大,火势渐成燎原之势,届时再去扑救,可就为时已晚了!”
“下官位卑言轻,与那位位高权重的左都御史、政务大臣相比,自然不可同日而语。”
“但下官这一颗赤诚的忠君报国之心,天地日月皆可鉴之!”
葛松挺直了腰杆,一脸坚毅。
“今日下官便已与他起了争执。”
“明日的大朝会,虽说陛下既定的议题是议论血书求救之事,但下官决定豁出去了,趁此机会,直接上奏陛下,恳请朝廷下旨,逮捕那些妄议国政,诽谤朝廷,诋毁圣誉的书生。”
他双眸盯着詹徽,道:“下官今日前来,便是希望能在此事上,得到詹大人您的支持。”
葛松已猜到此事的背后,就是詹徽在幕后推动。
但他很清楚,这个级别的“大佬”,是不会自己轻易站到台前的。
他既然要拜到对方的门下,获得对方的认可,为今后在官场上的前程铺平道路,那就必须自己主动上交“投名状”。
主动提出上奏弹劾书生一事。
闻言,詹徽并未立即回应。
他神色平静地接过葛松手中的信件,缓缓拆开一封,细细看了起来。
他的面上始终波澜不惊,不见半分情绪变化。
待看完一封,又不紧不慢地拿起第二封、第三封,逐一看过。
这才将所有信件轻轻放下,抬眸,目光如炬地望向葛松。
“确实是满纸的诽谤之语、不实之言,如此诋毁圣上,写这些信的人,其罪当诛!”
詹徽语气冰冷,话语中透着浓浓的杀意。
微微停顿片刻,他话锋一转,语气中竟带上了几分赞赏:“葛大人勇气可嘉啊!”
葛松一听,眼中顿时燃起希望之光,忙不迭地问道:“这么说来,詹大人是愿意在此事上支持我了?”
“不急!”
詹徽的回答出乎葛松的意料。
只见他不慌不忙地从桌上端起一杯茶,轻轻放到葛松面前。
葛松本就是个急性子,此刻心中更是焦急万分,像热锅上的蚂蚁一般,但也只能眼巴巴地望着詹徽。
可对方偏偏一副云淡风轻,悠然自得的模样。
葛松暗感无奈,也深知自己表现得太过急切,有失稳重。
当下,他深吸一口气,强自镇定心神,缓缓端起茶来,喝了一口。
就在此时,詹徽终于开口了:“御史身负监察百官,弹劾不法之重任。”
“官场的不良风气,需靠御史来匡正。”
“朝廷的奸臣,应由你们御史来检举揭发。”
“御史一职,责任重大啊!”
说到此处,詹徽的音量稍稍提高了几分,神情也愈发严肃:
“那些书生一派胡言,诋毁圣誉,固然可恶至极,当杀之而后快。”
“但仅凭他们这些人,还不足以扰乱朝政,更动摇不了我大明的江山社稷。”
詹徽的语气越来越凝重,仿佛每一个字都带着千钧之力:
“真正威胁大明江山社稷稳定的人,并非这些狂妄悖逆的书生,而是在背后给他们做后台,为他们撑腰的人。”
“这个人,就在朝堂之上!”
詹徽目光如鹰,紧紧盯着葛松,似是有意观察他听闻此言后的细微表情变化。
他口中惊人之语仍不停,继续道:
“只有将这等奸臣铲除,大明朝堂方能稳定。”
“大明天下,才能真正实现海晏河清。”
这一番话说得慷慨激昂,掷地有声。
葛松心中猛地一凛,像是被什么击中了一般,连忙下意识地压低声音,紧张地问道:“詹大人的意思是?”
詹徽双眸中骤然爆射出锐利的精芒,如同一把利剑直刺人心:“书生诽谤朝廷,诋毁圣誉,由刑部去将其捉拿归案便是了。”
“还不值得你堂堂御史为此大动干戈。”
“你真正要弹劾的人,并非写这些信的书生,而是包庇他们的政务大臣,左都御史杨士奇!”
“葛大人,你说呢?”
房间里原本昏暗的光线,突然明亮耀眼。
那是有闪电落下,照亮了大地天穹。
转瞬间,闪电过去,天地又复归昏暗。
葛松端着茶杯的手不由自主地剧烈颤抖了一下。
杯中的水顿时顺着茶杯上沿直流而下,流到了他的手上。
可他却浑然无觉,整个人都仿佛被钉在了原地。
而此刻,外面天色暗沉,雷鸣电闪交织,如注的暴雨倾盆而下,仿佛要将世间的一切都淹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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