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詹徽神色凝重,感慨万千道:“这也正是老夫此次要站出来反对陛下的关键所在。”
管家脸上的疑惑愈发浓重,眉头紧蹙,满脸写满了不解。
詹徽目光深邃,淡淡地说道:“你以为,老夫将自己摘干净,陛下就不清楚葛松上奏之事,背后是谁在指使吗?”
管家听闻,顿时骇然失色,脸上血色尽褪。
詹徽接着说道:“以陛下的本事,又岂会连这点都猜不到?”
“莫说是陛下,就算是朝中众臣,对此也都洞若观火。”
“我让你将手脚处理干净,并非做给陛下看,而是给下面的人看。”
“唯有如此,才符合我一贯办事的风格,他们才会深信我是与他们站在一起的。”
难道不是这样吗?
管家再度震惊得合不拢嘴,眼中满是难以置信。
“当然不是!”詹徽仿若能洞悉他心中所想,迅速回应。
“我詹徽自始至终都是大明的忠君之臣。”
“臣子为陛下效力,食君之禄,但亦肩负着匡扶社稷、进献忠言的重任。”
“若陛下之令,有悖于社稷苍生的福祉,那臣子便不能一味盲目从众,去迎合君主。”
“自古以来,忠臣就应当敢于直言进谏,敢于与皇帝据理力争。”
“不然,又怎会有‘文死谏’的说法?”
“这个道理,老夫明白,满朝文武大臣也都明白雪。”
“老夫身为政务大臣,乃天子近臣,理当有领袖群臣、劝谏陛下走上正途的职责。”
他语气稍作停顿,片刻后,又接着说道:
“反过来说,若老夫不站出来,反而站在陛下那边,与群臣为敌,那他们定会大失所望,会觉得老夫不配做他们的领袖。”
“新税之事,牵涉的利益太大。”
“即便老夫不与他们站在一起,他们也照样会坚决反对新税。”
“到那时,事情究竟会走向何方,便无人能够预料。”
“老夫站出来,那便是众望所归,就能成为他们的主心骨。”
“从而控制住这股惊天之力,使其不致肆意横冲直撞,避免大明的朝纲因陛下的大力改革而陷入混乱。”
“老夫此举,看似与陛下为敌,实则是在助陛下一臂之力!”
“看不见的敌人,才最为可怕。”
“此次反对的力量之强大,将是前所未有的。”
“有老夫汇聚这股力量,陛下便只需对付老夫,如此一来,事情便能永远处在可控范围之内,不至于发展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若事情尚有可为,老夫便因势利导、顺水推舟,配合陛下推行新税制。”
“若事情实在不可为,有老夫坐镇,与那些反对者在一起,约束住他们,大明江山也能依旧稳如泰山,天下不会因此再度陷入混乱。”
管家在一旁静静听着,早已惊得呆若木鸡,眼神中满是震撼。
詹徽继续说道:“土地兼并,向来是历朝历代都极为头疼的难题。”
“富者田地广袤无垠,阡陌相连,而穷者却连立锥之地都没有。”
“穷人被逼得走投无路后,便只能揭竿而起,最终导致王朝覆灭,天下改朝换代。”
“这其中的道理浅显易懂,但凡有识之士,无不心知肚明。”
“可数千年来,却没有一个朝代能够彻底解决这个顽疾。”
“为何?”
“非不能也,实不愿也!”
“盖因治天下者,皆有田地,谁又愿意砍自己一刀呢?”
“因此,哪怕明知江山亡于此,仍坐视而不理。”
“陛下欲要釜底抽薪,彻底解决此事,让大明王朝能够千秋万代延续下去。”
“老夫身为大明的臣子,自当竭尽全力,辅助陛下。”
管家凝视着眼前的老爷,心中陡然涌起一丝陌生之感,可细细思忖,却又觉得这一切似乎都在情理之中。
他嗫嚅着开口道:“老爷,可咱们府上也有些田产,一旦新税施行,咱家怕是首当其冲。”
“混账话!”詹徽怒目圆睁,大声呵斥道:“这可是关乎天下,影响千秋万代的大事!”
“是数千年来,从未有过的壮举!”
“老夫身为政务大臣,若能辅佐君主成就此等伟业,此等功绩足以彪炳千秋。”
“只要能促成此事,身家性命都可置之度外,区区家中几亩薄田,一己私利,便如同敝履,弃之又有何妨!”
管家听闻此言,眼眶一红,竟不由自主地哭了起来。
他带着哭腔说道:“可是,老爷,您如此行事,就算此事大功告成,青史之上恐怕也不会记载您的功劳,反而只会铭记您曾经公然反对实施。”
“陛下不仅不会感激您,还会怨恨您。”
“您这分明是两头都不讨好。”
“奉献了一切,却连个好名声都捞不着,又何苦非要这样做呢?弄不好……”
“弄不好,还得把身家性命都搭进去啊!”
詹徽听闻,仰天长笑,声若洪钟:“君子行事,为善弗求偿,心向道义,非为利往!”
“为了促成此事,老夫可以安排葛松去死,难道自己就贪生怕死吗?”
“若真如此,老夫又有何颜面立身于天地之间?”
“何况我詹家世代深受国恩,我父亲曾官至吏部尚书、翰林学士。”
“自我入朝为官,便一直深受重用,从区区七品小官,短短数年间,便一跃成为左都御史,后来又荣任吏部尚书。”
“新皇登基之后,更是提拔我为政务大臣。朝野上下皆尊称我为‘清流’领袖,我自当无愧于这份荣耀。”
管家泪流满面,仍不死心地劝道:“此事为何非得老爷您亲自去做呢?那杨士奇、姚广孝等人,难道就做不了吗?”
詹徽缓缓摇头,叹道:“他们还真做不得。”
“他们皆是陛下亲自简拔之人,若说他们会与陛下对抗,莫说朝中群臣不会相信,天下人又有谁会信呢?”
“再者,以他们在朝中的根基,根本领导不了这股磅礴如山呼海啸般的反对浪潮!”
“他们入朝的时日尚短,根基太浅,声望也还远远不够,就算心中有此想法,也是有心无力。”
“老夫身为老臣,乃是朝中清流之首,又贵为政务大臣,在此事上站出来,那是众望所归。”
“只要精心布局,便不会有人起疑。”
“满朝臣子之中,也唯有老夫能担此重任,老夫义不容辞。”
管家哭得愈发悲恸,又苦苦劝道:
“那老爷您可以向陛下面陈此事,坦诚相告,让陛下明白您的苦心,如此一来,就算万一事情失败,陛下也不会对老爷您痛下杀手啊。”
詹徽再次摇头,语气斩钉截铁:“不可。”
“此事干系重大,若事先与陛下商议,一则担心走漏风声,二则唯恐不小心露出破绽,那可就大事不妙了。”
“老夫冒不起这个险,大明江山更冒不起这个险!”
“数千年来,土地兼并之害,让千千万万的黎民苍生饱受苦难,致使天下一次又一次陷入动荡不安,生灵涂炭的悲惨境地。”
“若牺牲老夫一家,就能让天下永绝此害,那老夫一家也算死得其所了。”
“千秋骂名,终究不过是过眼云烟。”
“大丈夫心怀天下,天地可鉴,又何必在乎这些身外之名呢?”
管家犹豫片刻,哽咽着说道:“可是,老爷,詹家的血脉……”
詹徽轻轻叹了口气,神色黯然:“自古忠孝两难全,若詹家真的因此事而绝后,那是我对祖宗不孝了!”
“但列祖列宗在天有灵,想必会原谅我这个不孝子孙的。”
他缓缓闭上双眼,似是下了决心,交待道:“你今天晚上,便带着老夫那两个年幼的孙儿,离开金陵城。”
“往后,他们二人便托付给你了。若是能侥幸存活,将他们抚养成人,詹家必定铭记你的大恩大德。”
说着,詹徽躬身,向管着深深一拜。
管家早已哭得泪人一般,忙不迭说道:“老爷,老奴明白。”
“老奴拼了这条老命,也定会护得两位小少爷周全,将他们平安抚养长大。”
言罢,他“扑通”一声跪下去,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而后悄然退下,转身离去。
房间内,只剩詹徽一人。
他端坐在椅子上,纹丝不动,宛如一座雕像,任由天色渐渐暗去,将自己笼罩在一片深沉的暮色之中。
……
第二日清晨,天色尚明未明之际,一乘乘轿子从金陵城的各处宅邸鱼贯而出,朝着皇宫外匆匆赶去。
上朝了!
……
记住地址:新文院小说 xwyxs.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