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朝廷查办此案,他们便顺理成章地站出来揭发。
再者,哪怕是受过“人贩子”小恩小惠拉拢的百姓,对这些一夜暴富的家伙,心底也满是嫉妒。
如今有机会,自然要“落井下石”。
尤其是有人带头后,举报的人越来越多。
到最后,几乎整个清溪的百姓,上至八十岁的老人,下至七八岁的孩童,包括妇女,大多都签字画押。
要么是承认自己的“罪行”,要么是举报“邻居好友”在外的恶行。
当然,除了“人贩子”的直系家人,其他人的消息多是道听途说,有的甚至传了好几手,并非直接从“人贩子”口中得知。
但这也没关系,纪纲只管让人记录在案,核实无误后,便让人签字画押。
这些东西,能不能作为证据姑且不论。
至少那些“人贩子”,再也没机会躲回故乡,在熟悉的地方苟且偷生。
举报过他们的邻里乡亲,如今就算为了自身的安全,也绝不允许这些恶徒逍遥法外。
纪纲这一手,看似未动刀枪,却有着“斩草除根”的狠辣效果。
从此,清溪县那盘根错节的“诈骗文化”,被连根拔起,清扫得干干净净。
魏镇刑身为都按察使司,在刑名上摸爬滚打了整整二十年,办案经验不可谓不丰富。
可他心里清楚,若这案子落到自己头上,绝无可能像纪纲这般办得干净利落。
说不定早就陷入僵局,一筹莫展了。
毕竟,案发地不在清溪,官府手里毫无头绪,连谁是“人贩子”都难以确定,调查根本无从下手。
但纪纲一系列行云流水的操作,看得魏镇刑暗自咂舌,不得不服。
不愧是被陛下一眼看中、破格提拔的人!
如此复杂的大案,却能快刀斩乱麻般,轻松搞掂。
这手段和能力,确实是一流的。
然而,世上又哪有“圣人”呢?
魏镇刑在整理抄查来的赃款赃物时,敏锐地察觉到纪纲的小动作——他偷偷私藏了一小部分,比例大概在十分之一。
别看这比例不高,可由于此案涉案金额巨大,十分之一也是一笔真正的巨款。
这钱,一半被纪纲赏给了同来办事的缉盗司捕快。
另一半则悄无声息地进了他自己的腰包。
纪纲行事极为隐秘,可魏镇刑在这官场浸淫多年,又怎会轻易被瞒过。
他对纪纲的所作所为,可谓是洞若观火。
回想起纪纲这一路,从省城福州赶来清溪,那可是雷厉风行、克尽职守。
福州的官员们设宴相邀,金银财宝、美人美玉奉上,他都不假辞色,拒人于千里之外。
铁面无私!
可谁能想到,到了最后,还是没能忍住诱惑,动了贪念。
不过,魏镇刑什么也没说,就像什么都没看见。
抄家这事儿,向来是个“肥差”。
和收赋税不同,被抄家的人究竟有多少家底,谁也说不清楚,只有抄了才知道。
这种情况下,抄家的官兵顺手捞点好处,自是神不知鬼不觉,根本无从查起。
也正因如此,官场上向来有“三七分账”“五五分账”的说法。
即三成归自己,七成上缴国库。
或者各拿一半。
再黑心些的,就敢七成归自己,只给国库留三成了。
像纪纲这般,半成留给自己,半成赏给手下,九成入国库的,在这浑浊的官场里,已经算得上是“廉洁奉公”的楷模了。
不过,从这件事也能看出,纪纲并非那种真正两袖清风的清官。
但他厉害就厉害在,心里门儿清。
什么钱能拿,什么钱碰都不能碰。
拿多少也有自己的底线。
能拿捏好这个分寸的官员,往往能在官场上平步青云,名利双收。
而那些分不清界限的,迟早要锒铛入狱。
魏镇刑身为按察使,对这其中的门道自然是心知肚明。
可真到自己办事的时候,便发现这其中的火候拿捏,还得好好琢磨,认真修炼。
如今获罪下狱的清溪县令钱莫贪,县尉吴肃宁等人,不就是以为“人贩子”没有在清溪境内犯案,他们的钱好拿,容易拿,拿了不会出什么问题,所以才翻船的吗?
“贪官”也不是那么好做的。
当好“贪”官,可是一个技术活。
这笔钱该不该“贪”?
怎么“贪”?
“贪”多少?
抓住时机,看准风向,用好手法……
这些都是大学问!
若是啥也不懂,不问时间,不问涉及的人和事,不管三七二十一,什么钱都贪,那就是真的嫌命长了。
这样的官员,快则一两个月,慢则两三年,必定会丢官罢职,乃至人头落地。
知道该伸手的才伸手,不该伸手的时候,坚决不伸手,才能在官场混得长长久久!
甚至能博得“清官”之名,被清流士大夫交口称赞!
纪纲当初坚决不收福建官员送的钱,现在看来,那或许是个信号。
福建官场,恐怕要掀起一场“大地震”了。
念及此处,魏镇刑心中攀附的念头愈发强烈。
风暴将临,想要安稳度过这场危机,非得紧紧抱住纪纲这条粗大腿不可!
“你不必这般吹捧我!”纪纲难得没有以“老子”自称,而是恭敬地向上方拱手:“这一切皆仰赖陛下圣明!”
他微微仰头,眼中闪过一丝自豪,仿佛皇帝的荣光,也映照在了他的身上。
“我启程奔赴福建之前,陛下特意单独召见我,当面传授机宜,细致入微地教导我来福建之后该如何行事。”
”我不过是依着陛下的指示,照葫芦画瓢罢了。”
魏镇刑心中猛地一震,脸上瞬间浮现出“果然如此”的神情。
纪纲不过是个小小的郎中,竟能得到陛下私下召见,还承蒙陛下亲自指导,这足以彰显陛下对他的恩宠,也能看出陛下对此案的高度重视。
“陛下天纵神武,即便远在千里之外的深宫之中,却能洞察世间万物,这等非凡的能力,唯有真龙天子才具备,岂是我们这些凡人所能企及的!”
魏镇刑一边说着,一边微微欠身,脸上堆满了谄媚的笑容,紧接着又开启了新一轮的奉承:“也正是因为纪大人深得陛下恩宠,才能获陛下亲自指导。”
“而且,也只有纪大人亲自前来,陛下才会放心。”
“要不然,为何不派一名御史前来查案,偏偏派了纪大人您呢?”
“说到底,还不是因为纪大人您能力出众,忠心耿耿,让陛下无比信任嘛!”
这番话算是说到纪纲的心窝里了。
他毫不掩饰地露出得意之色,坦然接受了这份恭维,还不忘自吹自擂一番:“那是自然,我可是陛下亲自提拔之人,身负陛下的厚望。”
说完,纪纲收起脸上的笑意,神色变得严肃起来,不再与魏镇刑客套,转头对着下属果断吩咐道:“这里每一个人的供词,都有一式两份。”
“将其中一份整理归纳,装箱封存,即刻派人快马加鞭送往金陵政务处,请求朝廷定夺处理。”
“另外一份,则直接送往福建的刺桐港。”
“我大明远征暹罗、蒲甘的海军正在南下的途中,他们的船队会进入刺桐港休整,补充粮食和淡水。”
“算算时间,现在快马送去,刚好能够赶上。”
“到时候,把供词交给随海军一同出征的使节就行。”
魏镇刑满脸疑惑,忍不住问道:“这些供词,为何要给出海的使节一份呢?”
纪纲看了他一眼,眼神中带着一丝对其见识短浅的轻视,缓缓说道:“我大明乃天朝上国,更是文明礼仪之邦。”
“天军远征,自然要出师有名。”
“既然是因为歹人犯案而出兵征伐,就应当摆事实、讲证据。”
“这些供词,便是铁证。”
“把供词拿给暹罗、蒲甘的国王仔细瞧瞧,让他们知道我大明并非无的放矢、恃强凌。”
“这便是先礼后兵。”
“消息传到其他海外诸番,他们也会明白,我大明是讲道理的。”
“倘若暹罗、蒲甘的国王,看了供词,在铁证面前,愿意自行铲除那些歹徒,解救我大明百姓,那自然再好不过。”
“也能让我大明将士免受浴血奋战之苦,更避免伤了大明与海外番国的和气。”
“若是他们不愿意,那我大明军队再行征伐,便是天经地义之事。”
“如此有理有据,才不失我文明礼义之邦的气度,也能让天下其他番国心服口服。”
“陛下说了,大明要征服天下诸国,武力只是其中的一小部分。”
“更重要的,是我大明要富强文明,天然对他们拥有强大的吸引力。”
“更要始终占据道德高地,要有大义名分!”
“我着急赶来,以雷霆之势火速办案,正是出于这个缘故。”
“要赶快拿到这些歹徒犯罪的证据,方便我大明天军行事。”
魏镇刑恍然大悟,连忙竖起大拇指,由衷赞叹道:“陛下深谋远虑,一切尽在掌握之中,真令微臣钦佩得五体投地。”
纪纲望向他,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忽然开口道:“此间事了,接下来,就该处理一下福建官场上的事了。”
就在魏镇刑一脸错愕,还没回过神来的时候,纪纲神色一凛,高声道:“陛下有旨,福建按察使魏镇刑接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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