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县丞气得顿足!
宝祐帝却是万分新鲜:“赵县丞,尊夫人当真如此彪悍么?堂堂男儿大丈夫,你竟忍得下这等雌威?要是实在不贤惠,为何不休妻再娶呢?”
赵县丞破天荒地在皇上面前沉默良久,他双手一拱,声音不高:“陛下有所不知,便如话痨小哥儿所说,下官自幼父母双亡。至亲骨肉都嫌我八字命硬,以办理丧事为名分了我家些微薄财。可怜我刚满十岁,便已衣食无着还兼举目无亲。还好我娘曾给我定过一门娃娃亲事。小人独自无法过活,一路乞讨想去岳家寻口饭吃。幸得岳母将我慈悲收留,我岳父没得早,岳母含辛茹苦将我和内人抚养长大。那些年无论多苦多难,岳母都要供我读书。贱内原本也是个腼腆娇女,为了帮她娘开店谋生,这才给逼着成了泼辣女子。”
说到这里,赵县丞眼圈儿泛红:“陛下,做人凭良心,不能不知恩。好容易我考了举人、官有七品,纵然内人强悍好胜了些,您说下官难道就可忘恩负义么?难道我就不该对丈母娘活养死葬,全心尽孝么?况且贱内虽然厉害,却极讲理。对小臣打骂绝非无的放矢。不怕陛下笑话,在宛平当官迎来送往,经手甚多。要不是太太对下官严格督促,不让贪墨,不许嫖娼,下官怎能伺候三位县令自己还在衙门屹立不倒呢?我能耐是不大,可坏事没干过。况且贱内针黹女红无一不精,治家理事也是好手。如此可人儿,让臣何忍修弃?陛下,古来忠臣必出孝子之门。可谁说贤妻必是腼腆淑女呢?”
宝祐帝听到这里,唏嘘良久:“赵卿,那这么说你是个举人?”
赵县丞点头:“回皇上话,臣是丁酉科举人。”
宝祐帝点一点头:“你的考绩好像不错?”
赵县丞满脸羞赧:“忝列上等。”
皇帝一拍大腿:“那就这么着了!宛平无官,朕就提拔你做六品正堂吧。”
赵县丞“呃”了一声:“陛下……这……这太破格了吧……”
宝祐帝少有的笑容可掬:“爱卿啊!你放大胆!好好儿干!这地方吉不吉祥,你也干了好几年了!你要是害怕,朕就再给你个恩典,你挑吉日拜印坐堂,朕转天就封你夫人个六品封诰!包你夫人称心满意,她如何还会打你骂你?”
赵县丞让皇帝忽悠得满面绯红,他差点儿当街跪倒:“臣代贱内谢主隆恩!”
宝祐帝拽住赵县丞左膀:“县丞别闹!咱们在外头微服私巡呢。回去谢恩不迟。”
王话痨捞着赵县丞右臂:“哪儿说理去您说!打汉子打出来个诰命!咱宛平县这风水大利雌威啊!”
眼见着身边儿百姓纷纷对他们侧目,王话痨连忙往回找补,他指着前面儿一处算命摊子说道:“皇……皇老爷,您瞧,这位就是算出来赵县丞八字儿重的李夏朔李先生。他是有些手段的!就是别碰见苏大人,他给苏大人算命,屡算屡不中,后来坏了名声,在京城混不下去,这才流落宛平摆摊儿的。”
宝祐帝极少碰到民间的算命先生,他抬眼打量对方,觉得这位倒是有几分仙风道骨,而且满脸孤寂就更像世外高人。
原来李先生今早卜卦,算出自己即将转运发达。他刚刚说与娘子知道,便让媳妇儿啐了满脸冰片。李先生单手托腮,生无可恋地坐在桌后,正在哀叹老天欺他。
皇上忽然兴起,信步走了过去:“先生,可否给我算算?”
李先生这辈子虚负凌云万丈才,让苏旭折磨得一生襟抱未曾开。刚刚混得乌啼花落财不在,没想到今天竟有条真龙来。
李先生毫无自信地问:“敢问客官要问何事?是测婚姻?还是问前程?”
皇帝想想自己婚姻、前程都挺好,他顺口一说:“要不你就说说我家里有几口儿人吧!”
皇帝却不知道李先生这几年来饱受打击,他已经完全放弃六壬神数、麻衣神算这等难修术法,今日起下定决心单纯指着蒙事为生了。
想一想那些江湖贯口,念一念骗人的法诀,李先生脱口而出:“先生,我看您是桃园三结义,孤独一枝啊!”
李夏朔此言一出,王话痨差点儿踹他摊子!
王话痨带皇上来光顾李夏朔的摊子原是一番好意,只要算得不太离格儿,以后赵县令说出去,人家李先生给皇上算过!他不就时来运转了么?谁知道李先生竟然不肯好好儿给皇上算命,学着江湖上胡扯的那套了。
这句“桃园三结义孤独一枝”是算命门儿里的万金油。
譬如来算命客人的家里兄弟三人,算命先生便可胡扯什么:“桃园三结义是说你家哥儿仨。孤独一枝,意思是全在一家一姓。”
倘若来算命的是家里哥儿俩,算命先生就解卦说:“桃园三结义,说你命中哥儿仨。孤独一枝,意思是你命中冲破刑害,克了一个。所以哥儿俩。”
倘若来人是家中独子,算命先生也有话说:“桃园三结义,说你命中哥儿仨。孤独一枝,意思是你命中冲破刑害,克得只剩一枝,所以是独生子。”
当然了要是哥们儿四个,算命先生还可再“孤独”出来一个。这事儿先射箭后画靶子,全凭巧嘴解释。
谁知道,李先生此言竟正中了宝祐帝的心事。
皇帝自幼兄弟三人,小时候他们兄弟情深。
曾记得那年也是暮春时候,太子哥哥带着他和秦王在御园踏青,回宫路上他们相约要做一生一世的要好兄弟。谁知十年不到,棠棣花凋,这世上竟然只剩他一个人了,可不是孤独一枝?
这位先生看来是有些本事的,可比宫里那帮听了娘娘们只言片语就敢胡说八道的强!
思及于此,皇帝丢下一两银子,转身嘱咐新进荣升的赵县令:“赶明儿你告诉这位先生,让他挑个吉日上钦天监供职吧。”
赵县令连忙点头称是。
王话痨都傻了:“这就叫一步登天吧?!”
齐肃啧啧:“果然做人不能放弃梦想……”
又过了一些时日,天气过了清明。
赵县丞登台拜印做了宛平县令,苗太太得了敕命当上六品安人,发了横财的苏旭与柳溶月送了一封五百两银子权做贺礼。
财迷了二十多年的小苏探花这些日子简直如个散财童子!
翠书、丹画见苏家否极泰来,开春拜别、回家成亲,苏旭赠了她们极体面的嫁妆;歌玲三月与他义弟王福江拜堂完婚,苏尚书妙语连珠恭贺王侍郎一番之后,大方回头让儿子给兄弟好生置办礼物。苏旭牙酸半晌,还是把钱掏了;嗣后修房子、修马圈、林林总总,不一而足!又是给伺候爹爹一生的老仆安养费用,又是给母亲身边买了能做针线的丫头,又是加倍奉还当初抢夺陈管家的积蓄银子,就连给周姨娘请名医调理疯病都是苏旭开抽屉拿钱。
苏家穷了许多年,如今可算富裕点儿,苏旭才知道该修该补的地方原来恁多。
好在这世上并无花钱的不是,财去落个好人缘儿,如今大家齐满意!
在柳溶月的悉心照料之下,苏旭一身红伤渐渐痊愈,就连断腿也不曾落下残疾。
有道是伤筋动骨一百天,到了堪堪到了四月中,苏旭已经又能骑马射箭、健步如飞了。
既然皇帝下了旨意,他们也该上路去广州做官。
这一次苏旭亲自办了部照,亲手拿了红谕,妥帖弄好一切手续,这才依依拜别父母,买舟择日登程。
苏尚书在朝中莫名又得了皇帝一番垂青器重,无奈他仕途心意已淡,决意给足皇上面子,再兢兢业业干上二年就告老还乡。反正有个财主儿子,辛劳一生的苏尚书已经开始盼望做个富足家翁和夫人双双混吃等死。也许换个山清水秀的地方儿,周姨娘的病就能好些也说不定呢?要说她也是个苦命之人。他定要好好照顾她此后余生……
苏大人这次赴任比之去宛平的寒酸零落大大不同,他收拾了许多箱笼,柳溶月带上了嫁妆。他们带着诗素、带着梅娘、带着齐肃、带着话痨,带着元宝、带着八斗!
一众人畜热热闹闹、轰轰烈烈、嘻嘻哈哈、眉飞色舞!
离京路上,十里长亭。
送别他们的有赵县令和苗诰命、有王福江跟歌玲、有李司吏和宛平衙役、有本地耆宿和话痨大哥,还有宛平县的诸多忠厚百姓……
话痨塞了他哥纹银百两,让哥哥给娘修葺房屋,再寻门称心亲事。王华清嘱咐兄弟跟着大人好生当差,千万要当心身体。
众人依依惜别,互相都道珍重,敬酒之后,洒下热泪。
在车轮启动之时,王话痨忽然瞧见官道之上,有一大一小两道身影双双飞奔,追车而来。
梅娘眼尖:“哎?!那不是周氏姐姐跟她闺女么?停车!快停车啊!”
王话痨胸中热血涌动!
他不由分说跳下车来:“周姐姐!”
他们双双三步并作两步,终于跑到彼此跟前。
周氏含泪看着话痨,话痨抹着眼角儿看着周氏,二人胸脯起伏一时竟都说不出话来!
运气良久!
王话痨一把拽住了周氏的手:“姐姐!这些日子,我已想好,你没了丈夫,独自艰难。我虽然隔长不短去你家照料。可见你伤心难过,我也不好明说。如今大人即将上任,你也带了孩子来送我。我不怕你恼说一句。不如……不如你带着妞妞跟我走吧!我求大人做主!咱俩明媒正娶!拜堂成亲!”
周氏擦把热泪,满脸嗔怪地捶打王话痨肩膀:“我包袱都背来了……你没看见么……”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
王话痨和周氏,相拥大道边。
梅娘特别有眼力见儿地把妞妞抱到车上喂水,苏旭和齐肃双双别过眼睛。
柳溶月和诗素磕着瓜子儿闲聊。
柳溶月问:“诗素你说……就话痨这门亲事,苏旭得随多少礼?”
诗素乐不可支:“费这脑子干嘛?晚上看姑爷撞几下儿南墙不就明白了么?”
路上数月,到了广东已是盛夏。
此处地气温暖,难得四季如春。
他们有向阳府邸,湘帘遮阳,闲池贮水,宽敞舒适。
看着大家都安顿了心满意足的房间,旅途劳顿渐去,苏旭心怀大畅。
他悉心地将柳溶月安顿在内宅,布置好房间,看她吃着鲜果、满脸惬意,苏大人这才放下心事:还好还好,此地暑热潮湿,月儿并无不伏水土。
柳溶月知道丈夫心疼自己,她摇晃着苏旭的肩膀小撒个娇:“羲和啊,犹记得那时在宛平,咱俩说什么‘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如今竟然梦想成真了!跟着你此生竟有诸多惊喜!能嫁羲和,月儿不亏!”
苏旭被柳溶月晃得通体舒泰,当时大言不惭:“那还有错儿!月儿你就说吧,你还有什么心愿?我都能给你实现!想你丈夫我,文能提笔安天下,武能上马定乾坤!上炕会做棉褥子!下厨能烙鸡蛋饼!男人的活儿我能干,女人活儿我也能干!便是一个雷再劈下来,咱俩再次换魂,我也谁都不含糊了!娘子!你就说吧!你还有什么不称心的事?我都给你办了!”
他俩此刻已经圆房多时,柳溶月有些担忧地摸摸肚子,她蹙起娥眉细细嘀咕:“我听周姐姐说,妇人怀胎十月、一朝分娩,非常辛苦、特别疼痛。倘若你我竟能再换魂魄,相公你趁乱替我将孩子生了,我就此生满足,再无所求。羲和放心,你要是能替我怀孕生子,我定然好好儿当官儿再不惹你生气了。如何?羲和?咱俩就算在青天底下许愿了,你没问题吧?”
苏旭顿时满脸愤懑:“柳溶月!你倒不傻!凭什么挨打受刑的是我,怀孕生子的还是我?合着天下好事儿都让你占了!”
柳溶月满脸无辜:“这是你说的啊。你说我想怎么怎么行,你干什么什么灵。”
苏旭特别冤屈:“那您也不能可着一头羊薅毛啊!”说罢他仰面朝天:“刚才我童言无忌,老天爷您不能把这话当真吧?”
谁知苏旭话音未落,上天陡然猛降霹雷。
外间只听“啊”“啊”两声惊呼!
待诗素、媚娘、话痨、齐肃和周氏母女齐齐冲进内室的时候,他们就见知州大人和淑慧安人双双对对、晕晕乎乎地从地上爬了起来。
他二人的神色,那是相当地古怪。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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