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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第三天,刘岸就到了,张迈见到了他心中放下了一块大石头。刘岸听说了张迈颁示的那八大训示后,笑道:“这训示很好,只是士兵中的愚鲁朴质之辈怕是背下了也难以牢记。”他让张迈抽查一下,结果抽查了十个人,这才隔了一天,果然有两个忘记了部分内容。
张迈愠道:“看来还得经常督促他们反复背诵才行,必须让他们将这八条训示牢牢印在脑海里,再加上执法严厉,才能使我们的军律好起来。”
刘岸反问了他一句:“特使,要不你背给我听听。”
张迈一愕,这八大训示是他总结的,条列成文,可这时要他背诵他竟也没法当场背个一字不差也难,刘岸笑道:“这也怨不得他们的,这种散耷拉的东西,很难牢记的。”
张迈听到了一个“散”字,心中一动:“哎哟,我怎么忘了。”便回去将那“三大纪律、八项注意”改了一下,编成一首新歌。
将军律编成歌曲,虽非张迈首创,也非红军所独有,在红军之前,袁世凯小站练兵就用上了这一招,袁世凯之前,曾国藩也早就这么做了,而曾国藩的军律歌词,又改自戚继光的创制,至于戚继光之前就暂难考证了。
自古以来武人尤其是底层士兵的文化程度都不高,因此能够洞察人心的将帅通常会将军律乃至作战技巧都编成歌谣教士兵唱诵,这是让他们迅速掌握又牢牢记住的首选法门。
张迈将新歌给刘岸郭洛等一唱,人人叫好,刘岸又将之翻译成其它语言,“会说唐言的,只学会唱唐言军律歌就好,不会说唐言的,学会唱本族语军律歌后,还要再学会唱唐言军律歌。”
学唱歌比学说话容易,靠着旋律的帮助,一个还不会说唐言的将士也能很快就学会一首唐言歌曲,这也是他们学习唐言的第一步。
几个校尉副校尉自己先唱熟了,回头便教会了队正副队正,队正副队正又去教火长副火长,再由火长副火长传授给所有将士,两天下来,俱兰城内满城尽响,不但军士在反复歌唱,就连三岁小孩,听得多了也会哼了。
七天过去了,怛罗斯那边仍然没有消息,还留在俱兰城的唐军也就不急着走,杨易则广派侦骑,在沙堆里、在大道边、在山丘上都埋伏了眼线。张迈和郭洛每天都将龙骧营与预备兵营都拉到城外训练,并轮班在城内巡逻。龙骧营将士的军事素质正一日强似一日!预备兵的步伐也渐渐跟了上来。
那六十四户商家被张迈敲诈得濒临破产,心中都极度痛恨这帮“唐寇”,看到他们竟在俱兰城增募兵员,许多商户都忍不住想大哭一场,“这些强盗,看来是打算在这里长住了!要把俱兰城变成他们的贼窟!”
然而痛恨归痛恨,俱兰城的治安却变得好了,那些预备兵每天穿着神气的新衣服,跟着老兵在城内各处巡逻炫耀,一边唱着军律歌,把那些犹豫不决的人和被淘汰的人羡慕得不行。
“强盗……卡拉丁居然还说唐军是强盗!”郑渭对阿齐木在俱兰城方面的管家蒙由,以及老家人郑豪说,“强盗群能有这样的纪律?”
“可他们不是强盗又是什么呢!他们来了不到两天,却已经将城内所有的商户都搜刮一空了!就连我们都不放过!”蒙由愤愤不平地说。他还不到四十岁,在郑家的家人里头,他不如郑豪那么亲,但对郑家与唐军有所关联的事也知道了一点。“也不想想,咱们家之前是怎么对待他们的!”
郑渭抖了抖手中的“借条”,那是张迈亲手写给他的,用汉字将唐军“借”走的东西写得清清楚楚,还标明了说会有利息。所有被唐军“借”光了家产的商户,手里都有这么一张借条,不过许多商人都是在愤怒的哭号中将借条撕碎——在他们看来这只是一张废纸而已。
“怛罗斯怎么这么久都没反应,难道塞坎真打算放任这伙唐寇不管不成?”萨穆尔和卡拉丁抱怨着,却都还不知道自己派出的人已被截住。
从居民的反应可以看出郭师庸的安排是十分成功的,郭师庸这个老顽固虽然有时候会让张迈觉得他保守,但这个老将调度人员物资的手段也真有一手,不到两天的时间,唐军在俱兰城敲到的物资几乎都已经搬空,而居民竟然还未意识到唐军其实已经做好了随时撤出俱兰城的准备。
所有商户里头,郑渭第一个知道了这个消息,那天张迈来邀请他,道破唐军即将再次转移,请他一起同行时,郑渭拒绝了。
“我们郑家和新碎叶那边,不是这么合作的。”郑渭道:“郑家如今还是家父、家兄在做主。未得家父首肯,我不敢轻易改变祖上传下来的规矩。”
“规矩?”张迈笑了起来,他可不觉得这个郑渭是很守规矩的人,而且通过这些天的接触他发现郑渭年纪虽轻,但头脑相当清晰,文化修养比郭洛还好得多,不但精通汉文化,而且天方教与佛教的教义典故张口就来,对商旅之事似乎也很娴熟,料来这些年他能在家族主体忽然被战争斩断而独力维系郑家在喀喇汗境内的生意,所受到的磨练当非常人所能想象,眼下安西唐军很需要这样的人才。更难得的是,他还是当年于阗镇守使的后代,与大唐有深厚的渊源,实在值得张迈结交。
可郑渭却总是刻意地与唐军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唐军向他借粮他逆来顺受,张迈向他示好他假装不懂,这一切都让张迈看出这个青年的想法:“看来他并不想加入我们,只是想自保而已。”
要不要像对待奈尔沙希那样,强行将他带走呢?
心里冒出这个想法,但很快就否决掉了。
像他这样的人,强行带走的话,只怕也不会真心出力吧。说不定他还要设法逃跑乃至捣乱,在东归期间,唐军可受不了内部多了一个能制造大麻烦的人。而且对于郑家,也不适合用“扣押人质”这样的手段。
“郑兄,你可要想清楚了。”张迈道:“我可以拍胸口向你保证,如果你不跟我们走,等怛罗斯的大军一到,你们郑家一定要倒霉的。”跟着,张迈给郑渭简略讲了藏碑谷人的经历。
郑渭迟疑了一下,可依然没有改变主意的意思:“我郑家不是藏碑谷人,我们在这里安家,是先后从两位大汗那里得到过直接承诺的。”
“两位大汗?”
“对。第一位,是回纥的建国者卡迪尔大汗,当初他曾公开对我们说,会像唐太宗天可汗一样对治下诸族一视同仁;第二位,则是几年前占领了怛罗斯和俱兰城的博格拉汗,他占领了这里以后,也对我们许诺说会按照萨曼之前已行的天方律法来办事。这几十年来怛罗斯俱兰城虽然几次易手,但新的占领者也都没有违反这承诺。”
张迈拿眼睛将郑渭上看下看,看了很久,直到郑渭问他看什么,张迈才冷笑道:“就这样,你就相信这些承诺?你不觉得你有点天真么?”
郑渭没有回避张迈那冷嘲的眼光,很认真地道:“他们不但说了这话,而且还将之拟成条文,铭刻在一块大铜牌上,藏于怛罗斯的汗府之中,所以这不但是承诺,而且是律法。”
张迈冷笑:“就算是律法,也得是我们自己建立起来的律法,才有相信它的前提!刀握在别人手里,这样的律法不是律法,是恩赐,我不相信恩赐。永远也不相信!”
郑渭沉默了,有好一会,忽然道:“张特使,我问你一句唐突的话,如果你能正面回答我一个‘是’字,我就跟你走!”
“你想问什么?”
“你真的是从长安来的?”这时旁边没有第三个人,郑渭也如当初张迈问他是否准备将神主牌搬往撒马尔罕一样,眼睛灼热地逼视着对方。
张迈没有回避,却也没有回答,甚至没有把那个“代代西行”的故事拿出来说。他只是轻轻地哼了一声。
“好,这个问题我不问了。”郑渭轻叹了一声,却道:“可是张特使,你到底是要怎么样呢?”
“什么怎么样?”
“就是带着新碎叶的军民去干什么?”
“干什么?”张迈理所当然地说:“当然是一路拯救唐民,团结各派势力,找到一个可以歇脚的地方,联系上大唐,然后规复西域。”
这是唐军的“大战略”,但张迈却不怕被人知道,若这时有人跑去告诉博格拉汗那伙“唐寇”准备这么做,只怕也会被当作笑话看待。
郑渭的眼睛闪了一闪,似乎很快就想到了许多、许多,但最后还是摇头:“张特使,你刚才说我有点天真,可我现在却不得不说,你的这想法,才有点天真呢。现在的西域,已经不是班超时候的西域了,不是凭三十六骑能纵横无敌的了。”
“天真?我不觉得。”张迈道:“现在的西域也许不同了,但只要唐军上下都相信我们能成功,我们就一定能成功的!因为我们千众一心,没有三心二意。”他说这句话时脸上充满了自信,郑渭却听得有些愕然。
“倒是你,”张迈道:“我看你这段时间以来的所作所为,又想顾全这个,又想顾全那个,到得后来我看你势必两头都不能讨好,会自己倒霉的。话已至此,我就不再多说了,我最后留下一句话给你:不管将来如何,只要你不干出有负汉家的事情,我唐军的大门就都会向你敞开,随时欢迎你加入。”说着他取出了一卷地图来:“这幅图是我让阿洛连夜赶画的,现在留给你,上面是我们现在驻扎的地方,若有什么需要,你按图寻来,就能找到我们。”
郑渭奇道:“你们没驻扎在灯下谷么?”
张迈笑道:“前几年怛罗斯地下河又改流了,灯下谷地下的井水也干涸了,所以不得不另觅驻扎点。”
张迈走后,郑渭心里久久不能平静。
按照郑渭的分析,除非中原派出大军来接应,否则唐军是不可能成功东归的,更别说什么“规复西域”!
可为什么在刚才那一刹那自己会对自己的判断动摇了呢?
“只要唐军上下都相信我们能成功,我们就一定能成功的!”
张迈的这句话算是什么逻辑嘛!
郑渭熟读《孙子兵法》,受过印度的因明学训练,并以之运用于商业世务,脑子的条理十分明晰,对于这种毫无道理可言的话本来是该蔑视的,但为什么内心却反而被打动了?
是少年时代那“不切实际”的梦想在苏醒吗?
是身体里流淌着的炎黄血液还在起着作用吗?
大唐……大唐……
那个久远而梦幻的传说,为何还会有这么强大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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