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清晨,天策军中枢再次召开了一次小型会议,这次会议的参与者又多了四个人:虽然不是纯汉族却与天策军方有很深联系的奈布(他是石拔的大舅子)、沙州出身一直温和地亲安西派的宋景、河西汉家旧族乌爱农以及残废了在凉州养老的安六。
这四个人在昨晚就已经听说了此事,安六年纪又大,又是满身伤痛,可是一进门就破口大骂高昌那些奸商,言语间连郑渭都给绕进去了,郑渭从灯下谷时代就认识了安六,不过双方交集不多,性格大异其趣,平时除了公事之外基本上没什么勾连,不过他却也知道安六的脾气,在一边听着嘴角挂着淡淡的笑,完全不将安六的话放在心上。
在新加入的四个人当中,安六资格最老,乌爱农的年纪却最大,这人是河西土著汉族,家族在河西扎根了几百年,他在胡人眼皮底下也能维系着一个耕读传家的家族,并在甘州回纥垮台之后能够迅速组织当地汉民复仇,将满城四尺以上甘州回纥屠杀殆尽,从这两件事情上就可以看出此老决不简单。杨定国在抵达河西之后虽然和郑万达有过会面,但日常交好的却是乌爱农。
老乌是等安六骂完了,才借着这股气势,说道:“自古明君治国,以除害群之马为要,贤臣理政,以顺民安民为尚,高昌的这些奸商逆尽军心民心,又势将误国害民,原也不必跟他们客气!”
杨定国、张毅、宋景等都点头称是,宋景说道:“虽说他们在此事上未犯国法,但赚钱牟利也要看情况,自古以来,荒年囤积者皆当为国之巨蠹!其人借着律法行恶事,是使律法背负其恶名,让百姓以为律法正是保护这些奸商巨贾的,其心可诛!”
眼看新加入的三人都,局面竟是一边倒。
奈布叹了一口气,说:“高昌这些奸商,可将我们生意人的名声都败坏掉了,我对他们也是恨得牙痒痒的啊,只不过我们做生意的,手中没刀没枪,遇到乱世那就像受惊的鸟群,一边觅食一边仓皇四顾,只有遇到太平盛世,才能安心些,为什么?因为太平盛世了,大家守法,不用担心睡觉睡到半夜忽然有一群人拿刀闯进来,将自己辛苦经营、多年积累的家当抢了去。现下四海纷乱,但唯有咱们天策大唐境内,建国以来从来没发生过官府对商贩用强的事情,而外敌又都被大军拒之境外,所以大伙儿都能安心做生意,心里对未来也有了盼头,几乎可以屈着手指算算自己用多少年赚多少钱就能养老,用多少年赚多少钱就能富家,因心里相信官府不会来抢这钱,所以这钱便赚得心里踏实。这也是这几年迁入安陇的人家越来越多的原因啊。”
他这一番叙述十分平实,说的就是自己的看法,郭汾等都听得有些心动,乌爱农和宋景虽然不是个商人,却是个地主,但奈布说的情况放到他身上也是通用的,商贩积钱,农家积谷,同样都怕被官府随意侵犯。
杨定国道:“你这话说的偏了,我们并非要侵犯良民,而是要去对付那些奸商!”
奈布道:“我也是个良民,也是个商贩,虽然生意做得大些,本质却也一样。高昌那边,我也屯了一些粮食的,也都随市价在卖,虽然量也不多,然而也跟着赚钱的,所以昨晚听说了你要对付高昌屯积粮食的人,我也吓了一跳。这民良不良,这商奸不奸,却该如何断定来?”
杨定国道:“凡是经商能为国为民的,便是好商人,若是祸国殃民的,便是奸商!你尽可放心,再怎么办也办不到你头上去!”
奈布眉头却皱得更厉害了,杨定国道:“怎么,你不相信老夫说的话么?”
“不敢,我信。”奈布道:“我想我奈家对天策大唐颇有贡献,我妹妹又嫁给了军中大将,凉州大官又多是我的朋友,我想只要你们都还在,我就不会有事。但十年人事几番新。今日诸位能够保我,万一十年之后,诸位不在这位置上了,我却去求谁保我来?不说的太远,就说今日之日,那些没有我奈家这么多关系的,又该去找谁来保护他们?国老啊,兔死狐悲,物伤其类!咱们这些生意人无拳无力,最想知道的,就是我们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因此安陇全境律法既立,我等都十分欣喜。而如今律法明文未犯,便有人被抄家破产,今日既可犯得他们,明日便可犯得我们,这却叫我们如何不惧怕?”
杨定国一时语塞,才晓得刚才自己被绕进去了!他出身边鄙,几十年干的事情就是种田、修城、牧马、打仗!虽然也有过外事交涉,不过也不是主外交官(那是刘岸等干的事情),如何说得过奈布这个舌若巧簧的大生意人?然而他心中却确信自己坚持的立场是对的,顿足道:“你莫给我扯东扯西,总而言之现在那些奸商在做坏事!而且他们这次做的事情,不但害了国家,而且还坑了百姓!这是有眼睛的人都看得见的事情!如果这样的人这样的事都姑息他们,让恶人逞凶,让好人干瞪眼没办法,那我就真不晓得这世界上究竟还有没有公理了!”
乌爱农点头称是,但这时张毅、宋景却有些迟疑了,郭汾亦在两可两不可之间,隐约觉得这事双方都有道理。
“很明显,这是我们的律法出了漏洞。”郑渭道:“不过当初我们与诸大将、诸大儒、诸大宗教领袖一起在元帅跟前商议法宪之时,有过一个共识,即律不责往,法不回溯!此事过后,我肯定要干净修补这个律法漏洞,但现在却不能因事立法——若是开了这个头,那今天我们可以出于好心而立法杀人,那明天我们的后继者也就同样可以出于恶意而立法杀人!这时律法威权根本所在,不可退让半步!”
杨定国道:“说来说去,你就是要护着这群奸商!”
眼看局面陷入了僵持,张中谋忽然道:“请容下官插一言。”他的官职最低,而且年纪又轻,这次充当书记,只是半个与会者,所以要先开口请示。
郭汾微微点头暗示他可以说话,张中谋道:“其实咱们律法之中,也不是无论什么情况都动不得私人钱粮的。在某些情况之下,也可以强制征调私人财产。”
原来他昨晚听了郑渭那句话以后,已经回去下了一番死功夫,认真研读了天策大唐现有的律令,希望从中能够找到两全其美的办法。
郑渭一听,接口道:“那是有的,但必须是处于国家重大危机之中才可。如外敌遽至,城池将破,这个时候方可调用民财。”
若到了国破城危之际,就连人都要被征调上战场——连生命都可征调,更别说身外之物了,比如当初高昌围城,郑渭也曾征调了不少民间存粮。
张中谋继续道:“如今我们虽然暂时没有外敌压境之大患,但中部的这个危机也有可能导致国家危亡,而且我认为,这次的大危机可比一座两座城池被围困还更严重!”
杨定国喝彩道:“说的好!这本来就是从权之举!”因赞了张中谋一句:“好小伙子!脑子够灵活!”
郑渭道:“征调民财之事,必须慎之又慎,在什么样的情况下才能征调民财,能够征调到那个地步,律疏上解释得非常清楚,什么样的情况下可以鼓励民众出钱出力,什么样的情况下可以强制民众出钱出力,什么样的情况下可以强制地将满城钱粮收归公有,什么样的情况下可以征调所有男女上阵御敌——当初都曾经过仔细推敲,里头没有一条是与当下情况相符合的。”
杨定国骂道:“你个书呆子!难道你就不能变通一下吗?活生生的人,就得被一些死文字憋死不成!”
“在我这里,要变通容易!”郑渭道:“但到了后世,要想他们不变通就难了!随意解释律令的事情不可轻易做,因为破了一次例之后,日后遇到子孙不肖就会引用此例胡作非为。若是律法可以任由执政者因其需要随意变通,那这律法就完全变成摆设了。”
郭汾问道:“郑长史,依据律法,真的完全无法变通么?现在我们所遇到的困难真的很大啊。正如中谋所言,此事若不能解决,其危害恐不在丧地破城之下!”
郑渭道:“这样的变通,勉强解释得过去,但是太过勉强了,除非……”
郭汾问道:“除非怎么样?”
郑渭道:“除非这个解释能够服众!”
郭汾沉吟起来,良久,说道:“既然郑长史这样说,那不如将此事交纠评御史议一议吧。杨国老也说过,这事便是放到了纠评台,纠评御史也都会赞成的——纠评御史来自民间,若他们也都赞成,我想百姓就不会有异议了。”
杨定国道:“我倒是有信心纠评御史都会赞成,不过这事一闹开了的话,只怕那些奸商听到了风声,会有防范。”
郑渭淡淡一笑,道:“这个倒不怕。若此事是光明正大地解决,那便不需要什么秘策。不过得给我一点时间准备,需在三天之后,再公开此事。”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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