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昶道:“那……”他想到昨夜的表现甚感羞耻,但心中实在是被天策吓怕了,这时明知道见对方的使者不会有人身危险,却还是有些为难起来,道:“那我们是见还是不见?”
王处回道:“对方代表天策上将张元帅而来,我主自然得见,否则只会示弱。”
孟昶知却不过,勉强答应了。又道:“若天策是兴师问罪而来,我们该如何应对?”
王处回眉毛一扬,道:“陛下,契丹虽败,但天策听说损失也不小,银城之失虽出乎意料之外,但我凤州兵马仍然完整,就算天策军蜂拥而至,我们也尽可抵挡得住,又何惧他兴师?至于问罪,我们又何罪之有?”
孟昶皱着眉头,王处回的这个回答,显然不符合他的期盼,说道:“抵挡得住……抵挡得住……听说银城那边他们只是出动了两千人啊,就打败了我们两万人……现在秦州内外,少说也有几万、十几万军马吧,如果真的蜂拥南下……王相,我们真的抵挡得住?”
对于孟昶的这个疑问,王处回却也没法回答。
张迈的胜利的确来得够快,够猛。一个连契丹都能打败的男人,那是孟蜀这种偏远政权惹得起的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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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多久,曹延恭就在蜀军的接引下进了蜀军大营。蜀军仍然是半个月前刘知远见到时的蜀军,但整个军营气象都已经变了,哪怕曹延恭只是一人入营,却仍然能够感受到整个大营那种在寒风中畏缩的氛围。
“蜀人……诸葛武侯的遗风荡然无存了啊。”
哪怕天策的将帅们从来就没怎么将孟蜀放在心中,见此气象曹延恭还是更添了几分蔑视。
在一年前,孟昶还是张迈名义上的弟弟;在三五年前,孟蜀还是天策需要着力拉拢的同盟军——但现在却已经不是了。进入大帐之后,在天策政权中根本排不上号的曹延恭也几乎就没拿正眼看孟昶。
而孟昶则有些瑟瑟地面对这个和他年纪差不多的少年。
“孟国主,有礼了。”曹延恭大喇喇地道,他口中说有礼,但实际行动却是无礼之极。
王处回见了愤怒,然而在天策的军威之下,他也不敢强硬,他知道这次交涉事关重大,若是应对不善,随时会招来天策兵锋南向!
孟昶轻轻咳嗽了一下,回了礼,一时竟说不出话来,王处回虽然是文臣,毕竟沉得住气,代为道:“曹将军不远百里,渡河到此,不知所为何事。”
曹延恭道:“来传我们元帅一句话给孟国主。”
孟昶看看王处回,王处回代为问道:“张元帅要传什么话?”
曹延恭对着孟昶,踏上一步,孟昶吓得往后一避,叫道:“你干什么!”
帐中两个将军同时上前拦在曹延恭面前,曹延恭斜视了他们一眼,忽然哈哈大笑:“怕什么!怕我行刺不成?就算我是荆轲,你们这个主子像秦始皇么?”
王处回也知道以当前的形势而论,天策做什么都不会派人行刺,将二将喝退,道:“曹将军,请退后两步,以守外臣之礼。”
曹延恭冷冷道:“退什么退!我不站前一点,元帅要传的话如何说的清楚。”
王处回还要折辩,孟昶怕引起双方冲突,道:“曹将军这样说便是。”
这时孟昶是坐着,曹延恭是站着,他颇有一点居高临下味道地睨了孟昶一眼,道:“元帅让我来跟孟国主说,甘陇这盘棋你玩不起,不想把命留在关中,就趁早滚回成都去!”
此言一出犹如炸了个震天雷,帐中蜀将无不大怒,心想主辱臣死,虽然天策兵威强盛,但在这五万大军之中,凤州城墙之内,对方一个使者竟然出口辱骂自家皇帝,真是是可忍孰不可忍!
王处回更是怒吼道:“姓曹的,你们天策虽然暂得数胜,却也不要欺人太甚!”
曹延恭环视一眼帐中,眼见诸将愤怒,王处回驳斥,倒是孟昶低着头,心中更加鄙夷,心想果然不用对这懦夫客气,哈哈一笑,道:“我们就是要欺你太甚,那又如何?你们敢约好时间地点,与我军一战么?”
帐中诸将虽然盛怒,但一听曹延恭邀战,一时间却都静了下来,曹延恭冷笑道:“受不得欺辱,那便来战!既不敢战,我便当面欺你们,那又如何?”
这一句话,激得两个血性最盛的将领暴跳如雷,但王处回却反而冷静了下来,心道:“天策并非蛮夷,为什么这次忽然派了个黄口孺子来,还口口声声邀战,莫非是要激我们出战?”
他是因为多虑而沉吟,孟昶那边却是因为害怕而说不出话来。
一时之间,帐中沉默,曹延恭并不着急,只是嘴角挂着冷笑。
好一会,王处回看了看孟昶,心道:“天策势大,锋不可当,我军又遭新败,不宜冒险。至于盟军那边,连契丹都败了,石敬瑭何足依赖?”心中就有了求和的念头,出声道:“曹将军,张元帅请我蜀军回师,可是准备与我军议和么?”
他也真是好涵养,不再提屈辱的事情,轻描淡写一句话就带过去了。张迈是要孟昶“滚”回去,到了王处回这里就变成了一个“请”字。
曹延恭似乎显得有些失望,道:“你们不准备打么?”
王处回见他如此,心中更加确定自己的想法,淡淡地道:“当初张元帅与我主本为兄弟,贵我乃是兄弟之邦,无奈受奸人挑拨,以至生了战端,如今误会澄清,重归于好亦无不可。”
曹延恭呸了一声,道:“谁和你们兄弟之邦了?我看还是打一仗的好,胜者为王,败者为寇。”
王处回道:“天下之事,以和为贵,若能化干戈为玉帛,亦是两邦百姓之福。”
“化干戈为玉帛?”曹延恭冷笑道:“你们说的倒轻巧!当初你们不顾两国盟约,勾结了契丹胡虏、石晋国贼,一起烦我凉兰边境,又侵夺我兰州银城,这样大的仇,这样深的怨,你们就打算一句化干戈为玉帛就完了?天下没这么便宜的事!”
王处回道:“当初盟约毁败,非我蜀国单方面的责任,元帅无礼于前,才是此事的主因。”
曹延恭道:“我不是来跟你辩论的,只是来问你们一句,是打算战,还是打算和?”
若说到言辞犀利,辞藻华章,原轮不到曹延恭来出使,但他年轻气盛,虽然少了几分圆滑,但张迈要用的,正是他的这股盛气。
王处回皱着眉头,问道:“战又如何?和又如何?”
其实他这句话深得古代汉语之妙,问的是战和两个方面,事后不会被人指责懦弱,但实际上的重点却放在后面的和字上。
曹延恭道:“若要战,还是那句话,我们约个日子开打就行。若是要和……”他说到这里,从怀中取出一张清单来,念道:“第一,为补偿我军此次劳师远征的损失,你们必须出白银一百万两,绢一百万匹,分十年交清;第二,留下粮草二十万石,作为助军之资;第三,割让凤州,以消侵夺我兰州银城的恶气;第四,从此两国国书,孟氏需向我天策上将府称臣,同时成都必须设立上国使馆,迎接我派出之特使……”
他还没说完,帐中已经大哗起来,王处回虽然也预料到张迈不是善茬,别想这件事情上能够善罢甘休,却也没料到对方会这样狮子大开口!
孟昶也被那一句称臣给刺激到了,眼中怒火猛地燃烧了起来,王处回见状,对曹延恭怒道:“曹将军,你这还算是使者么?此番言语,无礼之至!无理之至!”
曹延恭仍然将那共有一十六条的清单给读完了,这才收纸笑道:“你们不肯答应么?那我更高兴,小爷我恨不得你们应战呢!再说今日我不是来谈判的,我是来通牒的。条件我刚才算都开在这里了,我会留在这里等你们三天,三天之内如果还不准备讲和,那是好你们就准备好开打吧。咱们先会猎于凤州,再会猎于成都!”
说完之后,他竟然拂袖便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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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延恭的这次来使,让孟蜀上下大感为难,如果这次张迈派来的是一个重臣,比如曹元忠,王处回还会试图着私下去与他见面,看看能否用手段使曹元忠改口,或者唆使曹元忠去影响张迈的对蜀外交。
可是现在来的却是曹延恭,无论亲贵还是功勋,曹延恭都还没到达能够影响张迈的层次,张迈派了他来,很明显就是让他来“传话”,因此这根本就是一次单向的外交通牒。从这个层面说,天策对孟蜀的蔑视也真是可想而知了。
然而也正因为这样,越发看出张迈的底气来。王处回甚至在思疑着:张迈这次派曹延恭来,为的究竟是议和,还是故意要激怒己方?
说到底,王处回作为一个文臣是不愿意开战的。
而孟昶更是没这个勇气。
虽然合约的内容孟昶也觉得过分,如此丧权辱国的城下之盟如果答应,以后孟蜀在天策面前还如何抬得起头来?
可眼见张迈连契丹都打败了,而银城那边更是败得十分难看,在这样的军威面前,孟昶又如何直得起腰杆子?
他们商量了两日两夜,主将半数请战,半数请和,孟昶本身不愿意开战,只是开不了那个口,最后还是询问王处回,王处回道:“如今局势危急,臣夙夜沉思,觉得有三策可择。”
孟昶忙问哪三策。
王处回道:“最无惊险之策,便是依了张迈。”
此言一出,好几个将领都忍不住咆哮起来,孟昶也是默然,他何尝不晓得张迈的要求听起来虽然过分,却是孟蜀政权当下还可以承受的,百万白银百万绢,听起来数额巨大,但分摊成十年,一年也就十万白银十万绢,丝路开通之后,巴蜀地区经济迅速抬头,如今要筹措出这笔数目并不为难。至于二十万石粮草,凤州这边的存粮已可支付相当一部分了,若是不足,料来交涉一下问题也不大。至于凤州,此地位于秦岭之北、渭水之难,蜀军若是打算撤退,这凤州还守得住么?是打了败仗输给天策唐军,还是直接割给天策唐军,区别仅在于丢脸的方式而已。
其实最令人难接受的,还是称臣。孟昶纵然害怕,毕竟还想要保有最后的一点颜面。
孟昶便又问其它策略,王处回道:“又有惊险之策,便是北联契丹、东联石晋,吞并坚守,继续牵制天策。”
诸将一听,倒有一半反对,都认为以眼前局势,继续联合契丹石晋也未必有用,万一激怒了张迈导致兵锋南向,那时可就是灭国之祸了。
孟昶默然,又问第三策,王处回道:“第三策乃是中庸之策,那便是以寒冬为由,暂且罢兵,罢兵之后我主径回成都,锁关隘,封山口,从此不再理会中原争霸,我们巴蜀有山川之险,只求自保的话,料天策也奈何不了我们。”
他这个说法,其实等同于要放弃凤州了。只是没有正式向张迈称臣而已。
若是鲁嘉陵在此,听到这个主意定要冷笑不已——这算什么中庸之策,分明是乌龟之策!
但孟昶等听了却都有意了,就是诸将也觉得此计可行,当晚又商量了一些细节,就打算不理曹延恭。不料就在这时,忽然南方传来消息,说有一支吐蕃的军队打着天策旗号,翻雪山走小路,已经开到成州附近!同时又有一支吐蕃人马威胁剑阁了!
消息传出,汉中、成都都产生了极大的震动!这时孟昶统兵在外,张迈若是派出一支奇兵——哪怕人数不多,一旦进入川西平原,人心浮动起来,造成的后果只怕不可预测!
陇西与川西之间,本有古道可通,大部队要过去不容易,但小部队逼近却有可能。有将领惊道:“张迈好狡猾!他派了曹延恭来这里是有奸谋的,分明是要拖住我们!这时竟然派了骑兵去偷袭剑阁!他哪里是要凤州!分明是要汉中、成都!他是要灭我蜀国了!”
银城战败还只是边角,但成州有事,汉中则危,剑阁有警,则成都动荡,哪怕帐中诸将都觉得天策的大军现在就已经威胁成都的可能性不大,但哪怕只是百分之一的可能,孟昶也经受不起,他一听吓得面无人色,急道:“回去!回去!”
王处回道:“那曹延恭那边……”
“给他,给他!”孟昶道:“我蜀富可敌国,十万绢银我还出得起!回去,回去!”
他避重就轻,但王处回的脸却涨成了猪油一般颜色,知道这位少主皇帝是默认了要向张迈称臣了。
自古巴蜀的割据政权,向强者称臣的例子非止一起,孟昶这样的选择也不算破天荒。
只是想起此次一旦败回称臣,就算张迈派出去威胁成州剑阁的只是虚兵,但往后巴蜀的臣民会怎么样看待孟氏政权?巴蜀的军队会如何看待这个皇帝?
若是失去了军心民心,以后天策再派遣大军威临汉中时,孟蜀还能有决心去守卫么?
王处回心中暗叹一声,忽然间心念一转,隐隐冒出一个念头来:“天下者,非一人之天下,巴蜀本属华夏一隅,若是孟氏不能守土……”
中国大一统的思想种子,散布在所有中国士大夫的心灵深处,乱世时他们还可能会为了各自的利益拥护各自的主子,但一旦有希望一统天下的人物出现,所有人的忠心便会如铁趋磁,指向中央了!
毕竟他们不仅是蜀人,而且更是唐人!
“大势……”王处回望向西北,思考着这个天下的走向,同时也思考起王家子孙的将来……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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