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师兵部衙门的公事房里,于谦于大人皱着眉头,手边那盏劣茶,早已凉了多时。因为手头的公文,着实教他头痛。英宗回来了,就在大同。而且不是偷偷摸摸地回来,是由朝廷派去瓦剌营里看望太上皇的礼部侍郎杨善迎回来的!
若是丁一自己护着英宗杀破重围回来,那是没有什么用处的。那本是在土木堡就可以做的事,当时只要英宗肯换掉那身甲胄,丁一要把他弄回来,可远比现时简单得多——有二十万溃散的大军在打掩护啊,不论他们如何无用,如何战力低下都好,便是二十万头猪拦着,也能让瓦剌人一时无法追上吧。
没用,回来人家不认你是皇帝,就先把人做了,再推到瓦剌军兵头上,又如何?
这一点英宗很清楚,他自己都看得分明。
但这回不同,大同的总兵官刘安是对英宗忠心耿耿,要让他做掉英宗是绝对不可能的事;何况还有出使的礼部侍郎杨善去迎?这完全就是非常正式的官方渠道回归,根本就没有理由不认。
于谦摇了摇头,便听门外有小黄门来报,景帝请他入宫。
景帝当然也是为了这件事,想向于谦问策。依他心思,这丁一、杨善、刘安,一众人等都该死的,不寻他们的事算是皇思浩荡了,怎么可能还为此事封赏他们?虽然群臣拥立时,景帝装模作样推辞了几回,但这人不能光听他自个吹擂,要凭自己说的话,那真和孟子说的一样了:人皆可以为尧舜。
“不可不赏。”于谦对景帝这么说道。
现在不是打过京师保卫战的大明,很多东西,包括人心向背,都不一样。
甚至前几日,还有一个御史被景帝弄死的,因为那位真是铁骨铮铮。他对景帝说道:“下官……”
景帝问他是不是喝醉?这位御史说自己讲着正事呢。
自称下官,而不是称臣,就是根本上质疑景帝得位不正,不当他是皇帝了。
所以正逢这时节,丁一、杨善的奇功,满朝文武、大同到京师沿途的百姓都被震惊到了,都在口口传诵之中。不赏?不就是自打嘴巴。承认自己这个帝位是硬生生从英宗手里抢过来的?是篡位逆贼?要不然真如景帝一系所声称的,是英宗教人来传旨,让位于景帝,把太上皇救出敌营,这么大的功劳,为什么不赏?
并且派出杨善。是老王直提出来的主意,谁曾料想,丁一和杨善这两人,硬生生做得出这样的事来?现时要不认账,那不单是自承得位不正,而且连老王直那一系的文官都得罪了。失了得位合法性,又恶了资格最老。门生遍天下的老王直,景帝这位子,恐怕是不太可能坐得太安稳。
所以景帝不得不控制着自己的情绪,埋怨起于谦来:“朕本来不想坐这位子的,当时也推辞了,实在是于爱卿你们硬逼着朕,把朕置于这火炉上烤……”这就不单是推却责任那么简单了,火炉?行。英宗回来了,麻烦把这火炉让给他烤嘛!
这是在威胁于谦:英宗回来坐上这位子,你也落不下好处。
于谦笑了笑,他对于景帝有点失望,不过他还是从容开口道:“天位已定,怎么可能反复?现在按道理还是速速派人奉上皇还京吧。万一有什么变动或是其他的要求,臣等自然会拒绝。”
一君一臣。问非所答。
只是景帝和于谦都清楚大家在说什么。
“从汝,从汝。”景帝便松了口。
于谦抚须点头,不管如何景帝还是信重他的,或者这让他的权力欲望得到了极大满足。又或许使得他感觉,景帝这个人,还是讲道理的,不跟信重王振的英宗一样不讲理?总之,于大人便对景帝说道:“丁杨两人赏赐交部议……”
“不必议了,杨善行事,非朕初遣的旨意,迁左都御史,仍莅鸿胪事。”景帝强抑着心中的怒气。
倒是对于丁一,景帝的怒气没有那么大。
因为丁一的官实在小,可怜的七品官。
皇帝要计较也是寻刘安这等边镇总兵官、世袭伯爵,或是杨善这三品实职高官出气,一国之君,去寻七品小官儿的晦气?那就心胸气度,真就比针眼还小了。要是景帝真是无聊到这份,于谦他们也不敢拥他上位。
再说景帝想起那日殿上,马顺挟着旧日余威,让自己都下不了台。还是丁一依律将马顺斩于刀下的情景。一时却又觉得丁一这人似乎还是对自己有功的,而且年纪不大,本领倒是过人,若为己用,也是人才,“好吧,丁一便付部议。”
于谦领了旨意便出宫去了,这时节京师虽有首辅陈循、吏部尚书王直等等高官,但实际上很多事务都是压在他这个兵部尚书身上,所以也不太可能有闲功夫陪着景帝在这里聊天。
“刘安这狗贼!”景帝咬牙切齿地诅咒着,的确如果刘安下令放箭,那么丁一和杨善再怎么能耐,也是白瞎。所以景帝对于大同的总兵官刘安,是最为痛恨的,他撕破了平日在群臣面前温文尔雅的形象,将案上的物件都摔掷了,咆哮道,“好!他要回来,就让他回来!就让他在南宫里,好好当太上皇吧!人来!传卢忠!”
卢忠就是马顺之后的锦衣卫都指挥使,自然不消说,便是景帝的心腹。
“把南宫的树全砍了,以免宵小之辈扰了太上清修;太上进得内去,灌铅入锁,以防不轨之徒、草原刺客惊扰太上,你可明白?一切以上皇周全为上,”景帝冷冷地对卢忠吩咐道,“若有差错,却就别怪朕不与卿等情面。”
卢忠哪里不知道?什么叫心腹?心腹就得给上司干黑活,不然叫什么心腹?他磕了头,对景帝禀道:“臣领旨!为太上周全,臣等安排人手,日夜巡逻,绝不敢让贼人有可趁之机!”
公事房里胡宁对着搁下笔来的于谦说道:“先生,虽大同守将递上来的折子,说是北夷行局十来人带领大同军兵接应,斩获四百首级云云。但如何从猫儿庄破营而出,就皆推是丁如晋功绩。依学生看来,丁如晋得建奇功,非一人之力……”
于谦喝了一口茶,站起来行了几步,活动了一下筋骨,示意胡宁说下去。
“恐怕是丁如晋率领门下二百余弟子破营而出,再从大同借了数千将兵接应,才得这样的战绩啊!”胡宁摇头道,“否则丁如晋也是一个脑袋两只手……”他倒不是对丁一有什么看法,其实是受了柳依依的托付,来敲边鼓的。
这个时节丁一于迎回上皇的功绩越大越是麻烦,柳依依自认是看清楚这一点。但去寻李贤和商辂,两人都和她说,不要弄巧成拙。她却认为这两个,是怕惹祸上身,便使了钱,托人去请胡宁寻着机会,却把丁一的功劳分得越薄越好,再大的功劳,摊到二百余人和数千军士身上,也就薄了许多。
于谦淡然问道:“还有么?”
胡宁听着语气不对,他是个会来事的,连忙赔笑道:“先生,学生也是随口这么一说。”
“老夫甚忙。”于谦说罢便坐了下去,重新开始翻看公文。随口说?于大人很忙,表示没功夫听你废话。
胡宁碰了个钉子,连忙辞了出来。
于谦对他所说的很有意见,胡宁是能很清楚感觉出来的,这便让他连丁一也恨上了,若不是那丑八怪托人来恳自己说项,何至于今日在于大人面前留了恶感?他却是绝不理会收下的银子古玩如今还在家中。无心之错莫过于此:丁一还没回京,柳依依倒就替他得罪了一位该管上司,而且还是出了重金去办的事情。
当胡宁走后,于谦抬起眼来,却是遮掩不住的失望。
他并不知道胡宁收了钱,但想来不是受人所托,就是为财所谋,要是这点官场道道看不清,于谦也白当了二十年侍郎了。只是胡宁不该来递这话,因为丁一的功绩。锦衣卫的探子早就报了上来,瓦剌军兵都唤丁一作“阿傍罗刹”!连随英宗“北狩”的人等,也透露出也先曾说过要留下丁一,许他女人、牛羊、万夫长等等。
“丁如晋,这个安全衙门,却不能握在你手里了。”于谦低声自语,取笔在边上做了个暗记。有让也先许以万夫长之才,有让瓦剌军兵呼为阿傍罗刹不敢称其名的武勇,有万军丛中救出英宗的谋略,这样的人,怎么可以让他掌国土安全衙门?那可是不经有司审判就能杀人的权柄啊!
丁一尚未进京,许多针对他的布置,官场上品级高出他许多的大佬们,便已考虑如何编织一个笼头来把他套住了。
这一点英国公府那位佳人,却就远远要比柳依依看得清爽许多。
有人劝她先与公爷张懋解说一番,丁如晋回京师来了,却莫再与金鱼胡同那宅院走得太近。此时张懋已承了英国公的爵位,他的一举一动便不再只是代表着年少无知的小公爷胡闹了。
PS:刚码完,晚了些,诸位看官见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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