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生原本以为,侯大苟起兵,是承蓝受贰的遗志,要为这十万大山的贫苦生民找条活路,原来他是自己想当皇帝?如此,便也不必说了,明天你我刀兵相见就好。当然,你也可以现在就出兵过来,看看能不能在这怀集城前,将学生杀了。”丁一缓缓地说完,便转身从容欲行。
“且慢!丁容城留步!”叫住丁一的,却是那如一尊铁塔也似的黄牛儿,他在城墙上扯住郑昂,却是对后者说道,“他和姓柴的不一样。你莫问俺,牛儿嘴笨,但这人与姓柴的,看着不是一路的货色,教牛儿出城去听听,他要说什么话。”
郑昂摇了摇头,他怎么会让自己的兄弟冒险出城去?只不过看着黄牛儿执着的表情,却也只好退了一步,对城下丁一喊道:“俺兄弟敬你是英雄,愿听你说话,你可敢入城来述话么?”
“不可!”文胖子听着脸色骤变。
“十万瓦剌铁骑,学生也说去就去,说走就走,区区怀集,汝以为,学生可有怯意?只管开门便是。”丁一笑着说道,举步便向城门行去,文胖子无奈,只好连忙挡在丁一身前,以防有暗箭之类的刺杀。
行到离城门约莫四十步也就八十米左右的光景,丁一突然抬眼横眉,舌绽春雷喊道:“鼠辈敢尔!”抬手向左边城墙一指,有个偷偷摸摸挽起了弓的军兵,只听一声悠长尖锐声音响起,胸口一个血洞,不住地往外飚出血来,手上那枝箭一下子失了准头冲天射出,然后全身气力便如被抽去,“扑通”一声摔倒在城墙上,再无声息。
还没等城墙上的人回过神来,便听着文胖子咆哮道:“如此。安是待客之道?侯大苟也是一方豪雄,麾下人马,竟如此卑下!”黄牛儿和郑昂连忙约束城上守兵,令他们不可放箭。那些军兵都被惊得心头大骇。哪个还敢放箭?
郑昂倒是低声向慕容秋水问道:“这是什么术法?”后者也是惊魂未定,犹豫着说怕是火器,郑昂听着大怒,“你诈俺不识事么?丁容城手上并无火铳,左右也不见烟雾升起,安有这样准头的火器?不懂便是不懂,何必胡扯!”却和黄牛儿一同下了城防,去城门口迎丁一了。
他却不知道,钢质枪管能承受硝*基发*射*药,是不会有黑色*火*药的浓烟;而螺旋膛线让射击的精准度大幅度的提高。就算方才丁一身后,那趴在城外衰草之中开枪的狙击手,比不上丁君玥的天赋异禀,但不足一百步距离,也就二百米内的命中。却是没有问题的。
至于枪口的火光,在阳光之下,除非事先有所预料,否则注意力都在丁一两人身上,谁能看清二百米外,一闪而过的火光?十二把狙击枪,这是丁一敢于走近城门的原因之一;其实就算对方齐射。他与文胖子都是内着三层甲的,就算上百羽箭齐射下来,也不过狼狈一些,摘下身后大铁盾护住头脸便罢。
黄牛儿和郑昂设下的宴席,就在原来这怀集县的县衙里,大约黄牛儿对于丁一是有着深重的仰慕。入得内去踢了郑昂一脚,却把丁一请到对着门的上位座落。郑昂苦笑着摇了摇头,这丁容城名动天下不假,但自家这兄弟也太憨了,这当口各为其主。何必如此落了自己的威风?
而随后入内的拓跋真戈和慕容秋水,脸色就明显不好看了,黄牛儿和郑昂这等起义军,骨子里还是纯朴的底层百姓,不管怎么说,丁一是大官,又是江湖上有大名头的豪侠,抛开过往传说的事迹不提,敢于孤身入城这份胆气,城前四十步随手一指教人致命的本事,他们都是敬重的,所以请丁一坐上位,郑昂有点不爽,但也能接受。
而拓跋真戈和慕容秋水这两个几百年来一心想着复国的王室遗族,可就不这么看了。他们所知道的,是秦王与赵王会饮,令赵王鼓瑟,这就是侮辱!蔺相如遂以血溅五步,逼秦王为赵王击缶来回应,方才罢休。居于丁一之下,他们两人虽然知道应该略为隐忍,但坐着真是心中极不痛快,坐不了一阵,就以布置军务离席了。
“学生要与侯兄传话,只是想问他一句:这天下,他打下来之后,如何治理?或是这广西一地,他打算如何让生民得活,如何让百业兴旺?”丁一很平静地对着黄牛儿和郑昂这么问道,“两位,可知道凤阳么?”
在洪武年间倒是还好,朱元璋给家乡免了税,有能力的提拔去做官,无能力的就给朱家看守祖坟,种田的不用交租税,年老的只管逍遥自在地吃酒。所谓一年三百六十天就唱着过吧!这也是凤阳花鼓的起源,生活好过嘛。
但这仅仅是限于凤阳的土著,也就是朱元璋的乡亲们,后来那些填入中都的江浙移民及黜官、罪犯的家属、后人则就对朱元璋怨恨入骨。据《凤阳新书》称:“太祖时徙民最多,其间有以罪徙者……怨嗟之声,充斥园邑。”后来明朝灭亡了,那是骂得更难听,就不必提了,本来就几辈子怨气,何况明亡?
所以丁一提凤阳,不是平白无故的:“若无良策治天下,他日侯兄功成,桂平不过是另一个凤阳罢了,于民何益?到时,依旧有人活不下去,依旧有人骂着侯大苟,依旧会有人揭竿而起。两位,学生这话,可记得住?可能传与侯兄?”
黄牛儿没有作声,郑昂却开口道:“按着容城先生这意思,俺等山民,生来就该受这样罪么?不管如何,俺的父老,俺的亲友,不教他们受苦就好,天下人,干俺底事啊?俺随侯大哥起兵,就是要自家的人,过好日子!”
“试了许多次了……你可明白?已经有人试了许多次了。”
“什么试了许多次?”
“至少,汉高祖试过了,本朝太祖也试过了。”丁一无奈地叹了一口气,投筷于案上,对郑昂说道,“这么下去,就是打仗,官军死,山民死,各自死上一大批人,便是侯兄能成事,将来又是又有起义,又是官军死,义军死,总之,总归有人活不下去,总归是不断的这样死人。但依学生看,侯兄困于广西一隅,是成不了事的,日后事败,官军又杀人,株连……学生以为,要让家人父老活下的法子,怕不是这般办的。”
“那当如何办?”
“此非学生此行之意,烦请将学生之惑,转达侯兄,若侯兄有意,今年六月,于桂林聚上一聚吧,到时见面再细谈,看看能不能商量出一个比现今好的法子。反正现时这般,不是个法子,朝廷总会来打的,对不?便你是皇帝,你也不会就这么算了啊……”
“丁家哥哥!”一直没有开口的黄牛儿,突然这么对丁一叫道,然后瓮声瓮气地把丁一的话,复述了一回,却问道,“俺可有记错么?俺敬重哥哥,侯大哥对俺颇看顾,这话等下俺便派快马捎去,但侯大哥听与不听,俺实在就无法了。”
“多谢。”丁一抬手冲着黄牛儿一揖,“若事成,广西战火消殆,百姓应记黄牛儿的大名。”
黄牛儿很腼腆地谦让着,连道着不敢。
郑昂不知道为什么,让丁一说了一通之后,连酒也喝不开心,但就在他沉闷之际,却听外面喧哗起来,接着便有人喊道:“姓丁的杀了侯七哥,现在又把阿牛兄和郑阿兄害死了,兄弟们,杀入去替几位哥哥报仇啊!”一时之间人声汹涌,郑昂不禁色变,高呼了几声他没事,但外面上千人在呼喊着,哪里听得着他的话?
他带在身边的几个心腹要奔出去,却给黄牛儿出声拦下:“无用的,俺等出去,便有不知哪里来的箭,将俺等统统射死了;不知哪里来的刀,将俺等砍翻了。”说罢他从腰间取出一节古藤,咬在嘴里吹响了起来,极为高亢绵长的声音传了出去,黄牛儿回首对丁一说道,“容城先生且坐,这是那姓柴的搞的鬼,等俺等挡上几刻钟,等着俺那些老弟兄来了,他闹腾不出什么花样……”
丁一笑着点了点头,但他却没有黄牛儿一般的乐观。
有一些东西,放将出来,就很难收回去。
如水,如野心。
他虽没有认出拓跋真戈与慕容秋水,但丁一清楚敢这么混水摸鱼,再栽赃到丁某人身上的家伙,是不可能临时起意的。他敢发兵号称替黄牛儿等人报仇,只怕那侯七,已被他真的杀了。
而敢于这么干的人,必定会有其他的安排,去对付那些黄牛儿和郑昂的手下,想等那些手下来救,除非拓跋真戈把丁一、黄牛儿、郑昂等人,全都砍死了之后,才有这些的可能吧?而如果这个计划成功的话,丁一很清楚,发动这个计划的人,得到的这不只是怀集和黄牛儿他们手下的那些兵马。
大明如再折一位广西军务总督的话,只要云贵那边战事略定,就必然调了兵马过来镇压,否则还得了?于是侯大苟与朝廷就要开始大战。怀集这个战略要地,手下又有几千兵马,到时趁着这时候,便能发展出一支军马,只怕侯大苟与大明战事稍安,就会发现,这边又多出了一支不容小视的力量。
收益极大,风险也极大。
这绝对是不可能回头的事。
便似丁一出京。
如虎脱柙。
或啸聚为王;
或身死魂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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