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晋到底要干什么!”景帝无力地把奏折扔在案上,瘫在椅子上长叹了一声。在不为外人看见的寝宫里,他放下了所有在大臣面前的荣光,那样的生机勃勃,那样的精力充沛,他其实也只是一个脆弱的年轻人。
弹劾丁一的奏折越来越多了,无论是在怀集实行粮票,还是不收田税,或是增加商税,还是官绅一体纳粮,每一项都是侵犯到了士大夫阶层的利益,如果说粮票体系让他们无法从中谋取暴利,那么官绅一体纳粮,更是损害了他们本来的固有利益。
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就算丁一告诉他们,正是因为这有功名的人免税免役,正是因为田税愈来愈重,商税却不见增,才会导致大明最后的灭亡,他们也一样会引经据典来说明自己的利益是如何古自有之,是如何是合乎天理,至于大明灭亡,外族入侵?谁会相信?就算相信,又有多少人会去在意?
所以他们发动了御史,疯狂弹劾丁一。
他们可以忍受丁一宣旨不跪,他们可以忍受丁一辞官科考,他们甚至还可以忍受丁如玉以女流之身出任军将!这些也许会让皇室不爽,会让士林面子稍有些过不去,但都不会伤害到士大夫阶层的根本,面对着丁一的凶狠和强悍的做派,他们都可以忍。
但现时丁一在广西干的事,就是伤到根本了,就算以丁一动辄抽刀的凶狠,也无法让这些士大夫退却了。除了弹劾之外,甚至还有人一改先前怕涉险地的心理,自请出抚广西了,说是都察院需要丁一这样的国之干城来坐镇。
“爷爷,要不把丁容城唤回京师好了。”兴安不忍看着景帝的愁苦,出了这么一个主意。
听上去象是一个馊主意,事实上,当皇权势弱的时间。却不失为一个实用的主意,这就是妥协,以免与大臣的矛盾形成激化。但广西现在这模样,丁一过了两个月。好不容易有了点进展,让景帝这时候让步召回丁一,他是很不情愿的。
这时候却就听着内侍来报:“禀爷爷,于先生到了。”能在这皇宫大内里,被毕恭毕敬称为先生的,当然就只有于谦于大司马了。景帝在这种无力的时候,还是希望于谦能跟从前一样,拉自己一把,所以去请了于谦进宫来。
但是于谦坐下来第一句话,就击破了景帝所有不合实际的幻想:“此事绝无转弯的余地。”
其实景帝又不傻。只要丁一能把广西一步步光复,用什么体系,又有什么打紧?洪武年哪有什么团营?为了京师保卫战,不也一样搞出团营来了么?但于谦所说的,却是大实话。本来就是如此,士大夫阶级怎么可能同意从自己身上割肉来补贴国家?
要不就是皇帝让步,要不就是士大夫阶层退却,绝对没有你好我好大家好的办法。而于谦也表明了他自己的立场:“老夫于身外之物并无甚么念想,生平之愿不过便是国富民强罢了,只是,并非世间皆作如此思想……”
他不贪财。就是再操蛋的人,再无耻的反对者,也不可能去说于谦贪财,可以说他好名好权刚愎自用等等,但对钱财,于谦真的没什么兴趣。可是。其他的士大夫阶层呢?他们绝大数,可是最看重这东西的。
所以于谦可以不站出来添把火,但要指望他力挽狂澜却是不可能的事了。
景帝知道自己并没有选择,不过正如他要易储而被反对一样,他更喜欢迂回地实现自己的目标。所以正面封驳御史和大臣的奏折,景帝是绝对不会这么干的,他突然问了于谦一个问题:“如晋真可以短则三五年,长则十年,平定广西?”这个时间是丁一离京之前,自己订下的目标。
很明显,景帝要比后世崇祯更聪明些,不会因为臣子的许诺就无条件信任。
就算最后差了丁一去总督广西,他也不见得就相信丁一所说的话。
于谦听着这个问题,笑了笑拿起杯子,如同在兵部公事房里喝那种劣茶一般,喝了一口茶,对景帝说道:“若皇帝许如晋在南京造船,依老夫看,三五年太紧,十年方是老成谋国的章程。”
景帝的脸上依旧挂着笑,但他的眼睛,却死死瞪着于谦,过了半晌,才笑道:“如此明显?”于谦翻了翻白眼,压根没有打算开口回答景帝的这个问题,这一个毫无意义的问题。景帝明显是不打算让丁一好的了,这点于谦要还看不透,二十年侍郎才真是白当了。
所以若是批准丁一打造一支船队,教他在平定广西之后可以功成身退、远遁海外的话,丁某人自然也不必养贼自重了,于谦估计十年的时间,丁一足够平定广西。否则,那就慢慢打吧,打个二三十年,打到门生遍天下,打到景帝死了新皇帝登基好了。
“依朕看,广西之患,应尽快平息才是,单靠左副都御史丁爱卿,于当地招募的新军组成的大明第一师,只恐血勇可嘉,可毕竟是势单力弱啊……”景帝把玩着手上的玉如意,“旧港宣慰司已久不朝,先前如晋曾议设南洋大都督府之事……南洋?不若就将四海大都督府治所便设在旧港,以如晋总理四海大都督府、四海宣抚外夷事务、兼理粮饷,兼知广西军务……以怀集暂为总理衙门、四海大都督府衙门所在,广西事了,则卸兼知广西军务之职,总理衙门及四海大都督府衙门皆移归旧港……先生以为如何?至于南京监造海船事,可由如晋推荐能员前往监治。”
于谦听着,不禁脸皮微微抽动,景帝真是一点亏也不吃的,就算同意给丁一算留一条生路,许他功成就变相放逐出洋,同意造一支船队来酬丁一对于国家的功劳,也是把握着随时变卦的可能——怀集又不是出海口,就是把江门充作这个所谓总理衙门的临时治所,也比怀集来得有诚意得多啊!
治所在怀集,丁一到时能不能走得了,只怕还是一个问题。
“另下旨,于五年为期,若广西大部仍旧不归王化,则治相关人等尸位素餐之罪。” 景帝又加了一句,于谦不禁苦笑起来,只怕相关人等,现时要派去的总督军务事的官员,不一定有事,从总督降为兼知军务事的左副都御史丁一,绝对是跑不掉的了。
不过于谦事实上也并不太喜欢丁一,因为丁某人的风头太劲是一方面,而且总要弄一些匪夷所思的东西出来让他为难,例如据厂卫的线报,先前被于谦狠狠教训过的忠烈祠,在怀集,丁某人就敢偷偷建起来;若说这还罢了,那么丁一弄出那些伤害士大夫阶层利益的事,就让于谦心惊胆跳了——历史是谁写的?不就是士大夫写的么?一旦丁一被士大夫阶层弄翻,抹黑,身为恩师,他于大人的身后名,难免就有着巨大的污点。
所以正如他不可能为了景帝去跟士大夫扛一样,他也不可能为了丁一,去和景帝扛。
“先前总理宣府巡抚、大同巡抚军务,兼理粮饷的工部尚书石仲玉,边事略平已卸了任,还归京师治理部务,若由蕉菴去督广西军务,或是可以胜任……”于谦直接就给了景帝人选,而没有去接对丁一的安排那茬,有些事,于大人永远不会开口的。比如他会跟景帝说,大事已定,英宗回来了,也不可能来抢龙椅坐。
但他不会说自己赞同景帝,把英宗囚在南宫,再连门锁都灌上铅,他绝对就没说过话。
“善!”景帝听着不禁抚掌笑着点头,却还补充道,“寇已退,石太保去督广西,先生看看从九边镇军里,团营里,怎么也得给备上数万良将强兵才是啊!毕竟如晋门下那些弟子,又要监治造船,又要整治新军,哪有许多人可用?”
于谦想了想,点头道:“皇帝说得是,大明第一师,就在怀集和肇庆驻扎好了。”毕竟于大人也不想广西再出乱子,他和景帝所说的石仲玉,就是石璞,蕉菴是他的号,加了太子太保衔的,此公去了广西,若让他接手丁一的新军,只怕到时和丁某人门下弟子又要闹出什么事,可别把这刚招募的二万新军也逼反了,那就不是于大司马愿意看到的事情了。
凑出十几万军队去广西,大明现时没有这腰力,但凑出几万兵马,这硕大帝国,还是抽调得出来,如果广西能够快速平定,集中力量去平云贵的叛乱,也不失为良策。所以于谦很痛快地同意景帝的提议。
其实之所以朝廷大臣敢于弹劾丁一;皇帝、兵部尚书,会想换人督广西,最重要的就是怀集战役。此战一举吃掉了侯大苟近万兵马,要知道侯大苟纵横广西,祸及湖广、广东,所倚仗的就是那数万老底子义军,丁一以数千新军而获大捷,若以精良边军去战,安有不势如破竹之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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