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如玉终究不是丁一,她有侠气,有担戴,不平则鸣,不会为了官帽子而忍气吞声,也不会因为鞑子强横就畏足不前。但在对于一个做到正二品都督佥事的总兵官来说,她太单纯也太幼稚了。不论她如何借势,如何进逼,大约也就能让景帝稍有些紧张,对于谦这样的人物来说,真的是一点压力也给不了,甚至于谦很明白地看出来,丁一没有插手这件事。
若是丁一插手这件事,必定就不会办成现在这个样子。读书人十年含窗,秀才、中举、进士这一路走来,做事行不行,或者大都一开始是不太行的,否则也不会有县中积年老吏联手六房书吏,架空领官的说法;但能进士的人,作为官僚却大多数是行的,因在这十年含窗里,在科举这条路上,他们学的就是如何去做官僚——难不成那些道德文章白背的?那些子曰诗云,读到成进士,不会做事也会成为合格的官僚。做官和做事,不是一个概念的东西。
丁一能取得探花,至于如何当官僚,他是很清楚的,所以他决不会如丁如玉这般去做。
尽管这样做很解气,但这不是一个官僚的立身之道,官最为重要的利益,得明白自己或自己派系的利益之所在,得估量自己提出的要求,是否触及了对方让步的底线,是否关系到对方核心的利益所在。而决不会只为一口气,而去做出这样满城轰动的事情来。
例如于谦当时在英宗被擒之前,对景帝提出的,民重君轻的说法,就是先占据了道德的制高点。然后再通过对单骑而回的石亨的赦免,来和武将集团做一个利益上的妥协。没有人去管真相:难道英宗叫城就开?若如此,史上安有南宋?把赵佶押着一路叫城门不就得了?
真相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占踞道德制高点和利益,如终明一代的税收一般。先是喷皇帝如何可与民利?实质上,是士大夫阶层在维护自己的利益不被侵害、极力束缚皇权扩张而已。
“如玉这件事做差了。”丁一很冷静地对朱动说道,“接下去,可能我们很多布置,会被祸及,尽可能把云南的资料汇总起来……跟魏文成也提一提。不要太眷恋安全局衙门的职位,尽可能早点把得力的人手撤出来吧。多把人手转入地下,反正经费上也不指望朝廷……”
“是,先生。”朱动领了命,并没有问为什么,因为这些日子。他看得多,也对于如何当好一个官僚,是有着深刻的领会了,许多话并不需要去问丁一,之所以会有这样的安排,就是安全局衙门很可能要被撤消或是剥夺去大部分的权力,让这个衙门完全瘫痪掉的办法可以有许多种。并不一定要把这衙门裁掉,只是看朝廷怎么出手来做罢了。
事实上朝廷的反应要比丁一所料的还要更快一些,丁如玉得到了全部她所想要的,而也同时失去了她所拥有的全部东西。在于谦的教导下,景帝的出手是极为快并且到位的。
很快就有旨意下来,准许建忠烈祠,教密云前卫阵亡七百余人,配享忠烈祠;建安北都督府,以密云及兀良哈三卫总兵官丁如玉出任都督同知,赐穿蟒袍;密云前卫将士皆有赏赐;丁如玉赐安北伯……单是丁如玉。就得以女子之身封伯,官职也升到从一品的都督同知。
甚至忠烈祠还由皇帝御笔亲题,随圣旨一同了下来,包括丁如玉的官服、蟒袍等等,都是马上就兑现的。赏赐的府第、田地。也是马上就随圣旨了下来,甚至宣旨的太监,读完圣旨之后,还点了三炷香,冲那五具长棺里的骨灰罐郑重拜了三拜,看上一切都很美好。
至少随丁如玉入城的悍卒,已在丁总镇的带领下,高呼着“大明万胜!”的口号。
但丁一却就只有苦笑了,因为这忠烈祠,建的地方不是京师,也不是跟孔庙一样,每个县城里都会有的。而是建在密云前卫,圣旨里说了:但教英魂不灭,永镇边陲,震慑群丑!
安北都督府也不是建在密云或是三卫,而是建在京师,和五军都督府是一样的,而丁如玉这同知之上,虽然还没有左、右都督等上司,但这没有任何意义,这比起丁一的四海大都督还可怜。因着这安西都督府是和五军都督府一样,对军队无调遣权,其调遣之权由皇帝直接掌管,而任免、升调、训练之权则由兵部捏在手心。也就是说丁如玉被赋闲了。
至少丁一的四海大都督衙门,还是人员任免完全由他说了算,丁如玉这安北都督府,连个安北都督五品的左、右断事官,就是掌管安北都督府的刑狱事宜——大约类似现代军事法庭、监狱的官员,她都决定不了。并且她的总兵官之职,因不再统兵,也就卸任了。
丁如玉被这一道圣旨完完全全剥夺去兵权,她在广东的战功,在关外的拼杀,便因着这一道旨意,化为乌有。当然,若是想当个富家翁,倒是可以的,总之朝廷就是把她供起来,也许丁如玉这辈子也不可能再踏上战场,她所能做的,就是茶余饭后和身边也一样渐渐老迈的亲兵,回忆一下当年的沙场浴血,所谓梦回吹角连营,大约便是如是了。
而兵部的效率是极快的,下午马上就委任了孙镗任总兵官,即日北上密云及兀良哈三卫镇守,改密云前卫为安北中卫,又拟在三卫分设安北前、后、左、右四卫,孙镗当然不会孤家寡人前去赴任,随他前去的还有一万团营精兵,毕竟三卫之地站稳了,京师也就压力减弱。
当然孙镗又领了安北都督府左都督的职位,算是丁如玉新鲜出炉的上司,但这些,其实已经跟丁如玉没有干系了。除了跟着丁如玉留在京师的二百悍卒之外,关外的数万虎贲,便已不干丁如玉的事。可以预见的是那些军兵必定会被拆散填充到新设的诸卫之中,随后在不时生的边关战事里,或是力战殉国,或是改换门庭投靠,或是耽误战机被处置……
丁一见着如玉回府来,倒是仍旧笑着教她去换下衣甲,但当喝退左右之后,丁如玉一下子就跪倒在丁一面前,因为她身披三层甲,水力锻床冲压成形的腿甲,砸在水磨青砖上,却是响亮的动静:“少爷,如玉做错了!”从兵部门口接旨,复出城外教那随行二千军马回密云,又挑了二百自愿跟在她身边的悍卒,再回到金鱼胡同。这来来去去的一路,开始接旨时的得意,早已消散无迹,她本就是聪明人,这一路早就想通了:这一回她真是惹祸了。
她知道自己失去了兵权,也知道丁一为什么要竭力支撑她在关外的这支军队,而现在,因为她自己的闹腾,就把丁一先前的努力,全都化为乌有。别看一门兄妹两伯爵,就觉得自己挤进了勋贵的圈子里,其实他们离勋贵圈子还很远。大功坊徐家就不提了,英国公这样的,就算张辅死了,他在军中多少门生子侄,那不是皇帝或兵部说调离就能调离得了的。
或者就说朱永吧,他父亲死了,但朱永长成了,之前追随他父亲的将领,便奉他为主,听他号令,这叫勋贵;丁一和丁如玉,别说子侄,连儿子都没一个,现时被孙镗接了手,不用一年,谁还会听丁如玉的招呼?而丁如玉,挂着个从一品的都督佥事又能给旧部帮上什么忙?什么也帮不上,时日久了,还有什么旧部?
“不打紧,你平安便好。”丁一笑着将她抱了起来,还如当年在容城一样,捏了捏她的脸蛋,对她道,“怕什么?小丫头,你这官升得够快的了,只可惜不论你当上什么官,你都是少爷的如玉……不用担心,便是这天塌了,也有少爷在呢。”他安慰着她,并没半句责备。
而在丁如玉含泪退下更衣之际,厅里的阴暗角落却有人开口道:“这般纵她,不是好事。”
说话的,却是向来极没存在感,也几乎从不出声的影子,连他也看不过去了。
正因为他存在于丁一身边的黑暗之中,所以他也很清楚丁一对于关外这支军队的付出。
“不见得就是一件坏事。”丁一耸了耸肩,却是这么回应着影子的问题。
于是影子就沉默了,他知道丁一接下来准备要做什么,按照计划,文胖子的特种大队,会在一个月里分批渗透到京师里来,丁一要求无声无息地把这一支拳头部队渗透到京师里,必然就是要做大事,大到一旦事败抄家灭族的事;而且影子还知道,雷霆书院京师分院里的学生,有至少四成人,已经被轮换到容城书院,而从容城书院轮换来的人,无疑都是丁一的崇拜者,而这六七百学生,按朱动的汇报,已经进行了六十课时的行进射击练习了,这批学生,丁一是计划在文胖子人员到位之后,开始给这些学生配置遂枪。
如果加上丁如玉的二百彪悍骑兵,来增强冲击力,也许真的不失为一件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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