兴安再也没有称丁一为少爷,也没有那种再自称奴婢,更没平日里那弯腰垂手的做派,这时的兴安身上,方才有着司礼监大太监的内相气度。只因他很清楚,他已不必再去讨好丁一,无论是哪个主子,孙太后还是景帝对于丁一的图谋,很明显都已经是破灭的事。
“容城先生不知从何风闻此事?”他在殿外并没有给出丁一问题的答案,反至是先向丁一问出这样的话来,而且他还再问了一句,“先生是查明此事真伪,或是只想要一个答案,一个可以教先生放手施为的答案。”
那统领数百内侍的两个少监,看着丁一出来,就要过来请安行礼,丁一扬手示意他们不必多事,各安责守,然后方才对兴安说道:“真的便是真的,假的便是假的,学生要问的,自然是此事的真假,公公若是知晓,还请直言。”
兴安脸上泛起了意味深长的笑,冲着丁一抬手一揖:“先生正人,却不知这世间事,假作真时便是真,真作假时便是假?咱家侍候爷爷这么久,谁忠谁奸,却还是看得明白的。先生不是忠臣,是良臣,是正臣。”丁一听着失笑,正要叫兴安快些切入正题,却就听着司礼监大太监不慌不忙地说道:“他人说社稷为重君轻之,咱家是不信的;先生如此说,咱家却是相信。今夜先生来问此事,咱家也不妨直言相告。先生想要那个答案,可以是真的,甚至。先生去问钱娘娘,或也能得以佐证。”他所说的钱娘娘,就是英宗的钱皇后了,他紧接着说道,“但若要问此事真伪,问爷爷,却无异问道于盲。”
可以是真的。也就说明不是真的了;问景帝是问道于盲,向瞎子问路。也就是说景帝压根就不知道这回事到底是不是真的。丁一听着兴安这话,略一思索,却就点了点头,伸手示意兴安再往下说。
谁知兴安又是一揖。却说道:“咱家言至于此,个中来去,先生自决之。”便抽身走入乾清宫里去了,再也没有就这个问题说上半句。
不过他所泄漏出来的信息量,其实已经足够多了。
例如景帝对这件事的了解,丁一自己想了想,就明白兴安的意思。
景帝是什么身份?私生子,宣宗死前,他和那吴贤妃。一直都是住在宫外,就算宣德三年吴贤妃生下景帝,被封贤妃。也依然是住在宫外的。对于孙太后到底是不是英宗的生母,别说景帝,就连吴贤妃都不可能知晓吧?她又不在宫中,就是想接收八卦都没频道啊!而兴安说的钱皇后或者会提供佐证,仔细一想也是能明白的,钱皇后无子。
孙太后是怎么在宣德年间。把胡皇后逼着辞去皇后之位的?恭让皇后胡善祥说起来,永乐年就被立为皇太孙妃;到了洪熙年间。封为皇太子妃。明宣宗即位后,立为皇后。这样的根底,而且宣宗母亲张太后明显是同情胡皇后的,被废后之后,还常召她居住清宁宫。内廷朝宴的时候,也命胡氏居孙皇后之上。那么孙太后是怎么把她斗倒的?不就是无子!
对于无子的钱皇后来说,如是佐证英宗不是孙太后的亲子,那么,是否会让自己废后的危险性降低呢?要知道英宗不比他爹,英宗这大忽悠可是很能生养的,夭折的不算,到现在为止,他就有八个儿子!单这景泰三年,他就生了两个!
钱皇后会不会提供佐证,说孙太后不是英宗生母,丁一不知道,但他已经知道答案了。
因为这此之前,他曾经修书问过王振这件事,而王振很愤怒,回信说是妃子有孕是记录在档,十月怀胎多少次御医诊断等等,怎么可能作得了假?而且王振还提出一个说法:当时朝廷大臣,张辅、蹇义、夏原吉、杨士奇、杨荣都对废后之事极为有争议,如果真有其事,那个时节早就被这些大臣翻烂了。
原本丁一想在景帝这边得到一个确凿的、相反的答案,但现在他却不得不面对现实,那就是孙太后就是英宗的生母,也就是说,他的报复是不太可能淋漓尽至的。
不过乾清宫一行,尽管在丁一自身来说,并没有达到他想要的答案;但在夺门这件事上,却是达到了极好的结果,景帝完全被摆平了,连最后的抵抗和护卫力量,也被丁一接管,现时除了乾清宫里的那些宫女和兴安,他已是绝对的孤家寡人。
这时从南面却就传来了整齐的脚步声,听上去百十人如同一人,那乾清宫外统领数百内侍的少监不禁惊慌了起来,他们再没见识,也听得出,这是精锐的兵马啊!两个少监不禁抬头望向丁一,后者不得不开口安慰他们:“无妨,来的是学生的弟子。”
沉默的队伍,整齐的步点,这大明年间几乎已成了丁一麾下军队的一种标准。
所以当张懋带着龙骑兵一连从斋宫那边跑步过来时,丁一并没有什么惊讶。
只不过十来岁的英国公张懋尽管体格高大,但终究还是小孩,奔上台阶向丁一立正敬礼的时候,右脚用力并脚后跟,用力何其之猛,把左腿靠得飘起,整个人差点就摔下去,还好丁一在边上伸手把着他双臂才没有出洋相。
“禀先生,京营略有乱象,杨守随以两个龙骑兵营所配备的六十具掷弹筒作了三轮齐射,连十二门一点八寸迫击炮都没有动用,那几处团营的守将就龟缩不敢出营……大明第二师派出四个步兵营,接管附近团营的营盘……利刃大队缺指挥排按计划向天津方向布防。方才杨守随已派通讯兵,入午门向皇帝报告军情;圣上教弟子领兵过来接应先生,请先生上殿议事……大司马说有两个连的龙骑兵协助大汉将军已足够,所以教弟子领了一连过来,完毕。”英国公张懋的小脸,在火光下都看得出因为激动而通红。
不过张懋着实是不愧丁一对他的培养,就算在如此激动之际,他还是把握住了一些东西,例如“利刃大队缺指挥排按计划向天津方向布防”这样的话,他就把声音压低到如同耳语一般;而大明第二师派兵接管团营防务,他就恨不得天下人皆知,吼得锵铿无比。
只因利刃大队的行动,来报信的通讯兵是绝对不会跟奉天殿上的君臣述说的,在战报文书里也绝对不会呈现出来。这是丁一布置的后手,料敌从宽,如果事不可为,那么就撤向天津,利刃大队就在通向天津的道路上,安排陷阱、接应事务,到了天津码头,无论是两艘驱逐舰上的火炮,还是一千火铳兵,都肯定能靠为丁一争取到上船的时间。
当然丁一这种料敌从宽的作战方案,也就导致了张懋私下的报怨:“还想看看那一点八寸的炮,打起怎么威风呢,结果倒好,这一夜别说炮,掷弹筒都没用上,整个入宫的龙骑兵营,三百人统共打了十一枪!”…
但不论如何,这些作战计划,是完全没必要也不应该报与奉天殿上的君臣得知的,因为这会显得丁一对这一夜,也无十足完备的信心。所以张懋在下了殿,得到密报之后,还是很清楚分寸。这一点细节倒教丁一看着他,感觉到比较放心,点了点头举手还礼之后对他道:“那么,此处的防务就移交给你了。”
说着唤那两个少监过来,教他们听从英国公张懋的调派,这时大势已就,那两个少监能有什么意见?又敢有什么意见?再说张懋虽年幼,但随丁一出关,冰天雪地,铁骑阵中经历过之后,整个人真如一把战刀也似的锋芒毕露,往那里一站,那几百个内侍有什么镇不住的?别说还带着一百龙骑兵。
丁一站在乾清宫外望了一眼清宁宫的方向,这帐,看起来暂时还得先缓缓,毕竟不论是朝廷还是军方,或是各地的布政使司,很多事务还是要处理的,或者说,许多利益还是要面临重新分配的问题,这些事不弄完,丁某人大约也真的没有空去找孙太后算帐了。
“叫兴安出来。”丁一冲着那少监下令,不论兴安愿意与否,这当口他也只能老老实实地出来,丁一看着他出来,便向他招了招手道,“走。”并没有过多的客套或是言辞,因为这时节,已然没有必要了。
不管丁一怎么坚持,张懋却是派了一个班的龙骑兵跟随护卫。
兴安跟在丁一身后,倒是不卑不亢,但当丁一安慰他道:“好好办差,当今是明主,你想来不至于有王世叔之祸。”丁一说的是王振,英宗一被俘,王振“没于阵中”,结果无论是他的长随还是侄子,都是身死人亡抄家等等。在丁一看来,兴安倒还是比较收敛,没有王振那么疯狂,也没干出那么多得罪士林的事,所以才这么宽慰他。
“尽赖先生周旋保全。”兴安听着,长揖及地,终于服了软,因为他原本以为自己是完蛋的了。连孙太后丁一都要去算帐,还有谁能保住他?英宗会去保他?那是绝不可能的事,不过听着丁一的话,却就生了一分希望,失了死志的人,往往总是愿意服软的。
当丁一去到奉天殿外,整理了一下身上的雪白衣袍准备入内时,却听着雄鸡长啼,不禁抬头望了一眼天际,却见第一缕的曙光已划破了天空,朝阳轻跃而出,换了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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