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惊无险地渡过了粮食危机,独立团迎来了新的春天,彻底安稳下来。身兼团长的政委丁得一,又开始重点进行两件事,一个是招兵扩员,另一个是继续往师里拼命打报告,要求解决政工人员稀缺的困难。
只要有了粮食,征兵工作就不难,尤其是在这粮荒还未结束的大环境下,没几天功夫,四面八方就拢回来二百多人,新兵连前所未有地热闹,大北庄的操场上比以往更加喧嚣。
铁一连,红三连,一把尖刀是二连,傻子去九班。
这是时下里流行于独立团的顺口溜,九班,很荣幸地上榜了。尽管名头不太好听,也是一件值得荣耀的事,起码这说明九班从此成立门派了,大家承认他的独立性了,在独立团中有一席之地了。
春风轻拂,阳光明媚,正午的天空蓝汪汪。刚刚吃过了午饭,下午的训练还没到时间,一大群新兵,东一堆西一簇地休息在操场边,说着笑话扯着闲篇。
“哎,为啥叫:傻子去九班?”
“意思就是谁去九班谁缺心眼。”
“还有一说,说是上一届新兵里有个傻子,一二三连都不要,于是就发配到九班去了。”
“奥,照这么说,这九班就是个烂泥塘,糊不上墙的地方?”
“肯定是这么回事,你们听说没有,今天上午,九班班长又被关了禁闭了,老兵们说他是禁闭室的常客,隔三差五就往里钻。你们想想,班长都这样,那九班好得了么!”
“原来如此……听君一席话,胜当十年兵啊!”
“嘿嘿,长见识了吧……哎,说曹操,曹操到,过来那个就是九班的傻子,我吃饭的时候见过他!”
“什么?是哪个?我看看……”几个新兵赶紧伸长了脖子,瞪大了眼睛观瞧。
个子不高挺敦实,蒜头鼻子小眼睛,长得黑里巴差,和个土豆差不多。小眼睛里一丝光泽都没有,直勾勾只顾向前看,周围的嘻嘻哈哈一概看不见,手里提着个小篮子,大步流星正在穿过操场中间。
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新兵里也有捣蛋鬼,也有爱扯淡的闲人。有那么几位吃饱了撑的没事干,认出了九班这个傻子,于是晃悠起来,挡住他的去路。
“嘿嘿,久仰久仰,您就是……傻子吧?”
“嗯。”
周围随即爆出一片笑声。
“那您这是,干嘛去啊?”
“给俺班长送饭。”
“奥,原来是要去探监啊!”
“嗯。”
周围又是一阵笑声。
傻子面无表情,对周围的笑声没有任何反应,不紧不慢地横挪两步,准备继续前进。
因为他是傻子,这几个新兵压根儿就没把他当个兵来看,想捉弄他一番,于是再次拦住了他。
“哎,别急着走啊,他们笑你傻,我觉得你一点都不傻。这样,我帮你,向他们证明你不傻,你看好不好?”
“嗯。”
“那你跟我学,我怎么做你就怎么做,看好了啊。”这个新兵说完了话,抬右手敬礼,傻子也敬礼;新兵两手同时敬礼,傻子也两手同时敬礼。
哗啦——小篮子落地,两张饼一碗汤外加一小碟咸菜,全扣地上了。
周围再次笑成一片……
吴石头木然低下头,看着地上洒翻的汤菜,并没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也没觉得对面这个新兵做错了什么,对周围的嘲笑也不介意。不过他还没傻到不可救药,菜汤都洒了,就得找人赔。
谁来赔?一个是自己,一个是对面这个跟自己做游戏的,自己不会做菜,也不会做汤,实在赔不出来,只好找他要。
“你赔。”
“什么?呵呵,你自己掉了,为什么要我赔?我不……”
嘭地一声桃花朵朵开,新兵的话还没说完,一只如锤铁拳就已经砸在他的脸上,带着血线,飞出半截门牙,噗通一声仰面栽倒。那敦实的身影不依不饶,鬼魅般贴附上来,骑在倒地的新兵当胸,继续直勾勾地抡拳如飞。
满操场的新兵们有点傻眼,说动手就动手啊?这可是八路军独立团,不是县城里赶庙会,哪能这样?纪律何在?
哗啦一声围拢上来,赶紧抓肩膀扯胳膊,好不容易把那傻子给按住了,倒也没敢动手,都怕犯纪律。一个新兵匆匆把教员给喊来了,这新兵教员是一连的一个排长,这批新兵的训练是由一连长吴严主管负责的。
新兵们七嘴八舌说了事情经过,强烈要求把这个二话不说就动手打人的傻子扭送团部,以正军纪。可是,一连这个教员排长一看打人的是吴石头,眉毛就堆在一块了。
这是全团有名的傻子,全团都知道。先跟傻子扯淡,然后要把傻子法办?这件事政委会怎么看?吃饱了撑的不嫌事大怎么地?
“散了散了,赶紧把他放开!吴石头,不许你再打他了听到没有?赶紧都散了!”教员排长无奈地选择了大事化小。
……
炊事班院子的大门敞开着,院子里十几张长桌基本空荡荡了,王小三拎着抹布,挨张桌子正在收拾着。只有当中一张桌子,还坐着四个人,一边是小红缨和罗富贵,对面是马良和刘坚强。
小红缨手里抓着一根筷子,蘸着凉开水在桌面乱七八糟地画,闷头不吱声;罗富贵双手捧着个大碗,还在不停地喝着汤,他身边的碗盘已经摞起来好大一垛。
刘坚强正在埋怨身边的马良:“光彩是怎么地?还嫌丢人不够么?体罚战士?这叫个什么事?”
马良斜眼瞅了瞅刘坚强道:“我有什么办法?是班长逼着我做的!”
“逼你你就做?马良,你小子低头看看,你是八路军!原则呢?觉悟呢?你看你在团部里那个委屈样儿,连我都信了,你真行!”
罗富贵忽然放下汤碗,打了个嗝插言道:“流鼻涕,你能不能别磨叽了,我觉得这事挺好,胡老大又进去了,咱不正好轻快么。既不用起早爬山了,也不用挖坑扛石头了,没他催着,连这顿午饭都吃得舒坦。”
刘坚强皱着眉头看了看罗富贵道:“没有班长管着,你倒是舒坦了,咱们来的最早,现在三波人都吃完走了,你好意思么?能不能给人炊事班省省心啊你?”
附近正在忙碌的王小三听到了刘坚强的话,停住手里的动作,直起腰来笑嘻嘻地赶紧插话:“不要紧,什么事都没有,尽管造。要不是你们九班,到现在咱全团都饿着呢,牛大叔放话了,九班不限量。嘿嘿,骡子,你不用着急,慢慢吃,要是能把下午吃过去,晚饭我都给你连上!”
刘坚强被王小三的一番话说成个雕塑,满头黑线不会动了。
“姥姥的,什么叫觉悟?嗯?流鼻涕,你瞧见没有,人家这才叫觉悟!不服真不行,牛大叔好样儿的!”罗富贵对刘坚强咧着大嘴说完了,又回过头,激动地对王小三一竖大拇哥:“三哥,好兄弟!”
王小三抓了抓后脑勺:“嘿嘿,我比你小。”
咯咯咯……正在桌面上创造艺术的小红缨终于再也忍不住了,猛地向后扬起一对小辫子,笑得差点掉下凳子去。
吱嘎——大门晃荡了一下,吴石头走进了院子,默默来到小红缨旁边,将手中的篮子放在桌上,然后呆呆地坐下来。
小红缨止住了笑,扭着一对小辫问吴石头:“狐狸这么快就吃完啦?够吗?”
“他不赔。”吴石头答非所问。
“什么乱七八糟的?”小红缨一把拽过那个送饭的篮子瞅了瞅,一对儿小眉毛立刻竖了起来:“傻子!让你送饭,你是不是去抓鸟了?”
马良等人闻言,都往篮子里看了看,两张饼脏兮兮地沾满了沙土,汤碗空了,几根咸菜散落在篮子底部,裹满了泥。
“他不赔。”
吴石头虽然有点傻,但是在九班呆得久了,大家就慢慢掌握了他的性格脾气,以及行为方式。如果真是他路上抓鸟自己摔了,绝对不是这个回答。
小红缨不由将竖起来的小眉毛往下放了放:“他是谁?”
“俺不认识。”
“不认识你就敢和他过家家?”一对小眉毛又竖起来了,小红缨以为吴石头半路找人和泥玩了。
马良一看小红缨这个草率德行,对她摆了摆手,再转而问吴石头:“在哪?”
“操场。”
马良点点头,这个时间里,操场上都是新兵,正等着开始训练呢。又问:“篮子怎么掉的,你重新做一遍。”
吴石头起身,开始敬礼……连比划带复述,场景终于再现。
嘭地一声,一只白皙稚嫩小手狠拍在桌面上,一对小辫子噌地站了起来,然后呲牙咧嘴地开始甩手:“我……哎呦……疼死我啦……居然连新兵蛋子都欺负到姑奶奶头上了!傻子,带上篮子,跟我走!”
小红缨当即离席,甩开小步就往院外扭,吴石头抄起篮子闷声不响紧跟其后。
桌上的三个人看着小红缨和吴石头出了大门,罗富贵低下头,继续美滋滋地喝汤;马良拾起小红缨用来作画的那根筷子,开始在桌面上蘸水练字;刘坚强无奈地抱起双膀,仰头看着蓝汪汪的天空,心中叹息:都是不长脸的,都是神仙啊!
春天的阳光,暖洋洋地洒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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