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雨终于落了。
这场雨不算大,也不太小,能听到附近的树叶被落雨打得沙沙响,能看到水蒙蒙一片,遮得远山不见,近处也不清晰。
一条崎岖的山间小路早已泥泞不堪,踩了高处会滑,踩了平处会陷,杂乱的脚印里是一片片的浑黄,十多个人影艰难地行进在雨中。
一身军装早已湿透,变成深灰色,紧贴在皮肤,清晰地显现出结实的脊梁,在后背上纵横交错地隆起几条水褶,随着行走动作扭曲着。
无论绑腿打成什么样,现在都是一个样,糊满了泥浆,让胡义心里很不爽。
突然一声惊呼,前面穿雨衣的人影踉跄了一下,连带着一直在侧后搀着她胳膊的胡义也差点摔倒。
“周医生,你没事吧?”队伍前头传来徐科长的询问。
“没事没事。”
“前面不远就是小李村了,再坚持一会就到。”话落后徐科长掉头继续走。
“你就不能扶稳一点?”穿着雨衣的周晚萍在前面不满地嘀咕。
“……”
还怎么扶?还怎么稳?小路又窄又陡,被雨水泡得步步滑,胡义自己都走不稳当。再有这种差事打死也不能接,活受罪还不讨好,胡义心里这样想着,将一直伸向前的右手再提高点位置,轻托在雨衣的腋下,以防万一她再滑倒。
不久之后,泥泞的小路终于变得平缓了,抬起滴着雨水的卷曲帽檐,看到前方一个小村,在雨雾中若隐若现。
此时,不远处的树叶哗啦啦一阵抖动,前面路边的树林中突然冒出一群人影来。
想都没想,右手扯住雨衣一使劲,直接将走在身前的周晚萍一把抡倒在路边的泥泞中,传出女声惊叫。
稀里哗啦一阵乱糟糟的枪栓响,十来支枪都慌张地亮出来了,对面那些人也在雨中摆出了枪口,双方隔着一段雨幕,看着隐约的对方互相对峙。
队伍最前头的徐科长仔细地看了看对面的人影:“那部分的?”
“北山团的。你们哪的?”
“我们是师里的。”
“师里……的?”
徐科长收起枪,往前走出一段,看清了对方装束,朝后喊了声:“自己人。”接着问:“你们这是要去哪?”
对面搭话那位仔细看了看徐科长,示意手下人放下枪口:“要去困马山,想到村里避避雨休息一下再走。我姓叶,是排长。”然后迎上前几步:“你怎么称呼?”
徐科长主动伸出手:“我姓徐。”
雨中,双方握手。
周晚萍坐在泥里,全身脏兮兮,灰军装彻底变成黄军装了,摔倒时连半张脸都溅上了泥,皱着眉毛看胡义:“我在想……用不用对你说谢谢。”
胡义收起枪,无奈地走进路边的泥泞,朝她伸出手:“不用。这是警卫员的份内工作。”
……
天黑了下来,雨还在下,没停。热心的村民腾出了两间相邻的院子,一间是叶排长他们,一间是徐科长他们。
周晚萍和徐科长在屋里谈论着这个村子是否适合设置野战医院的事,十个警卫人员在厨房里围着炉子烤火,偶尔相互嘀咕着闲聊,他们是徐科长从师里带出来的一个警卫班。
胡义坐在厨房一角的黑暗里,静静地看着不远处的炉火失神。
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却不知道是哪里不对劲,从下午到现在还在心里琢磨这个问题。三十多人一个标准排,捷克式一挺,队伍里还带着个老乡,那个叶排长是东北口音,不对劲在哪?为什么感觉不对呢?一幕一幕仔细地想……
胡义突然站了起来,炉火光线里的眉头皱得很深,沉声对炉子边的十个人道:“把炉子灭了!”
“啥?”大家扭着脖子回过头,愣愣地不解。
“我说把炉子灭了!快!”胡义重复了这句话,几大步掀开门帘进了里屋,不顾周晚萍和徐科长的纳闷眼神,到了桌边一口吹灭了油灯,霎时屋中陷入黑暗,只剩窗口的幽青,和窗外的绵绵雨声。
“你这是……”徐科长的语气十分不满。
周晚萍一头雾水不明所以,愣在黑暗里不做声。
门帘响动,有两个战士从厨房里也进了里屋门口,怕这个周医生的警卫员是神经病,做好了保护首长的准备。
胡义尽量压低声音:“咱们有麻烦了。”
“什么意思?”
“隔壁那些人……是敌人!”
黑暗里传来当啷一声响,似乎徐科长手里的什么东西掉在了地上,里屋和厨房瞬间寂静一片。
“记得下午碰面的时候么?识别身份以后咱们的人是收起了枪,而他们只是放下了枪口!这不是对待自己人的方式,咱们疏忽了!”
“这……这个理由……太勉强了吧?”徐科长不太敢相信这件事,仔细地回忆了半天,又道:“再说……他们要是敌人的话,咱们岂能活到现在?他们当时为什么不开枪?”
“这我不知道,也许当时他们也没反应过来,也许当时他们怕我们后面还有队伍,也许是不愿意打一场仓惶的近距离遭遇战,也许是别的原因……”
屋里再次寂静,徐科长不是战斗人员,没参加过什么战斗,从师部带来这个警卫班的战士平时也就站站岗放放哨,都没什么经验,周晚萍就更不用说了。胡义可以凭借持枪收枪这个细微动作断定那是敌人,但是屋里的其他人却不敢凭此妄言。
屋里的人都闷在黑暗中不说话,周晚萍开口打破了寂静:“我信他说的。徐科长,这种事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一语惊醒梦中人,徐科长猛然醒悟,周晚萍这话说得可是一点不假,赶紧站起来,朝着屋门口的黑影道:“立即布置警戒,另外派人出去查看情况,咱们准备离开……”
“不能出去!”徐科长的话没来得及全说完,就被胡义打断了:“来不及了。他们的人手足够把这院子围两圈,从天黑到现在这么久,也许早就布置完成了。”
“那……怎么办?”徐科长无力地又坐下了。
这里已经是个死地,这不就剩下等死了么?谁都没了主意,徐科长腿软,警卫班长没经历过这么倒霉地状况全无对策。
黑暗里的胡义深呼了一口气,即使是最坏的情况,也得做出安排,不用指望他们开口了,不客气地直接开始对那个班长布置:“这屋里前窗两个,后窗一个,其余人赶紧搬屋里的东西把厨房门堵了,堵得越高越好,越厚越好。徐科长,周医生你们两个现在就到厨房去。”
厨房没窗,堵住门的话可以撑一阵子,可以当做一时的安全位置和放置预备队;利用里间屋子做阵地,放三个人,倒一个就立即从厨房里补过去一个,最怕的是手榴弹,也许一波就得倒三个,十个战士,能吃三波,然后还是完蛋,可是不这么做,还能怎样?至少不会死的那么快而已。
屋子里立即开始乱糟糟地响,战士们在黑暗中慌张地忙碌起来,桌子柜子,锅碗瓢盆,被褥枕头,木柴杂物等等全堆在厨房的门里了。窗根底下左右两边各蹲了一个战士,后窗下的角落里也蹲了个战士,举枪监视;其他人全部进入厨房,或趴或蜷。
胡义一把扯落了门帘,甩手扔在身后厨房门里的杂物堆上,右手攥着步枪枪把位置,将枪身搭在右肩,倚靠着这个厨房和里间的门框,静静看着屋里的窗口。
本该早就想明白的,在医院里闲了这么多天,失去了警惕,现在晚了,胡义心里自责:别人跟我没关系,但是……害了周大医生。
突围?虽然外面是漆黑夜雨,也没有机会,一窝蜂冲去出就全变成靶子,但是不突围一定是死路一条。刚才阻止了徐科长想要当场出去的想法,其实是有目的的,是为了给周晚萍和自己留一丝突围的希望。在合适的时候还是会下达突围的命令,突围不能在敌人等着的时候进行,而是要在敌人发起进攻后进行,要在徐科长和幸存的警卫班战士先开始突围之后,然后再领着周晚萍突围,利用他们在前的吸引,才有机会找到生存几率最大的方向。可是即便这样……机会也不大,看命吧,对不起了各位!只能怪你们的命不如周大医生金贵,但愿她是真正的金贵命罢。
漆黑一片,只能听见淅淅沥沥的雨声,水流滑下屋顶,落下屋檐,砸在墙外地面上,毫无规律地噼啪响,听得清清楚楚,每一滴都能听清楚,也包括心跳声。
“周医生。”胡义低声打破了室内的沉默。
“嗯。”周晚萍的声音仿佛蚊鸣。
“到我身后来。”
一阵悉悉索索的响动后,贴靠在门框边的胡义感到了身后那个惊慌的心跳。
“贴着墙蹲下,无论发生什么,也不要离开这个位置,不要捂耳朵。”
“嗯。”
随后漆黑的屋子里再次陷入寂静,只有屋外的雨在嘈杂地响,遮蔽了屋外的所有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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