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连北进一组七人,连长胡义重伤,马良重伤,陈冲伤势相对较轻被王朋抬回了牛家村,刘坚强等四人阵亡。这个噩耗在雪后的第二天早上,才由团部通信员小豆带到了酒站。
想天想地想不到,胡义这一组人居然出了这么大个事。尾随李有德这件事风险肯定是有,牺牲和死亡秦优也经历了很多,这是身边每时每刻都有上演的平常事,可是料不到七个人居然全躺下了,对于连个排规模都凑不成的九连而言,这不啻雪上加霜,原本秦优想往团里报功的心情都没有了。
为这事,秦优正在屋里守着火炉子上火呢,孙翠慌张推门进来了:“老秦,出事了!”
“啥?”这话把秦优听得一晃悠,又出事?
“赶紧去拦丫头吧,她正组织人要出发呢!”
“她?往哪出发?”
“落叶村。”
“哎呀我天,这个不省心的!”
……
石屋门口,站着一袭娇小军装,难得一见的小军帽戴上了,束起了两只小辫儿,帽型休整得利落,帽檐也被她刻意修卷,像狐狸的那顶一样。小眉头皱得格外深,往常那双漂亮大眼此刻严肃地透出一股狠戾,扫视着静静站在石屋外面的所有战士。
“有谁愿意跟我出发的?……现在站出来!”
吴石头一大步迈出来,木头一样笔直地面对小红缨,一句话不说。这个傻子永远是只认人,不认规矩。去哪?去干什么?对于他一点意义都没有。
李响抬起丑陋的伤疤脸看了看天,又看了看寂静中的左右,叹了口气,第二个迈出脚步,并列在吴石头身边。破罐子破摔的人,没什么可以顾忌的,他只是想帮忙。
徐小垂着头,看着自己的一身八路军军装,看着自己挂着的枪,这个在祖宗坟前磕了头不敢忘本的半大小子,又怎能忘记他是如何成为一个真正的战士。他纠结于‘军规’与‘本分’之间,可是,他答应过他娘,一辈子不许忘本,做人的本分都守不住的话,还有什么脸做八路军呢?他这样想了,重新抬起头,第三个迈出脚步。
石成知道身后至少有三个战士在等着他的反应,他这一步迈出去代表的不只是他一条命,而是四条!原本他就不是个穿军装的,只为打鬼子杀汉奸,只为青山村的父老报仇,脱了军装也照样能打!于是他做了一个深呼吸,平静对左右说:“我只代表我自己!”话毕向前迈步,即便这样,身边的三个战士仍然陪着他一起迈出。
剩下的几个原九排战士最后向前,加入出发队列。至此,场面上只剩下七个战士原地不动,团部派来的五人重机枪组,伤愈后刚来这里的独臂战士和原二连战士田三七。
徐小静静咬了一会儿嘴唇,问小红缨:“红姐,我去叫我班长吧。”
“用不着!个没心没肺的,想来的话还用叫吗……多他一个不多少他一个不少!”小红缨毫不犹豫给了回答,朝跟前的队伍一仰头:“从现在起,我是队长!你们以中间为界分成两组,左队石成组长,右队组长是李响。现在立即收拾装备,准备跟我出发!”
“都给我站住!”秦优的一嗓子在这时响起了,全体战士回头。
“丫头,不许犯浑!”
“我没犯浑!”
“没犯浑你这是干啥呢?”
“训练!”
“那我现在以指导员的名义取消这个训练!”
“那我就犯浑!”
“你……”把秦优噎住了,他立即避开小丫头的锋芒,随即把视线放在战士们身上:“你们瞅瞅自己穿的军装,一个个还像个八路军吗?赶紧给我散了!”
可惜,能站出来的,全是自愿的,指导员这个命令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这种情况下,按理说秦优这个指导员应该本能地摆出威严,问他们是不是要造反了,可是群众工作出身的他,不太看重面子上的事,常年处理街长里短的问题,比如?老爹的羊;所以他不但有个好脾气,还擅长换位思考的理解。
眼下,凡是原九排的一个没剩全让这丫头片子给拢起来了,这几乎就是九连的全部班底,一个个全是不怕死的,小丫头这个不省心的‘红人’一举旗,压得住么?硬压非出事不可,那可就闹大了,绝没好结果。
唉——一声叹息之后,秦优不得不把目标重新对准小丫头:“丫头,听我一句劝,已经有人牺牲了,难道要为此让更多人牺牲么?”
“谁说我要让更多人牺牲了?我要让更多人死!死的是伪军,是李有德,我找他是去报仇的,不是拼命!”
“报仇就不会有人牺牲吗?”
“我有汽油,满满一大桶呢!我要一把火烧光落叶村,把那些王八蛋全烧光,你以为我会拎着枪跟他们傻打吗?”
“你……那……落叶村的百姓怎么办?这得伤及多少无辜?啊?”
“那都是姓李的,全村都是汉奸的狗腿子!能算百姓吗?”
“孩子哪?女人哪?老人哪?给李有德干活就不是百姓了吗?”
“那我烧李有德的兵营!烧李家大院!这你管不着了吧!”
“胡义他们撞的是鬼子,这个帐你不能全扣李有德头上!”
“那我就当是出气!不跟你说了!”争论不过的小丫头朝战士们蛮横一挥手:“收拾装备,准备出发!”
哗啦一声队列散开,十几个战士各奔各屋,去穿装备拿枪。
场面把孙翠看傻了,可真是了不得,这小丫头的权威和号召力竟然这么大,简直是哗变造反啊,她是第一次见识到这小丫头的厉害,无论情绪,魄力,气场,简直帅呆酷毙,神仙就是神仙,太吓人了!
秦优彻底无语,目前看来,他手里有七个兵可用,就是那五人机枪组,独臂战士,和田三七;如果命令他们七个把小红缨暂时抓起来,能不能成功?不可能!且不说这七个战士有没有决心执行指导员的命令,丫头和吴石头很可能因此而动手反抗,一旦动手场面就会失控,这个错误会立刻升级,将害了全连!也证明了他这个指导员的失败!
慌了,没主意了,难道真由着他们出去放火报仇?情急之下,秦优忽然想起胡义跟他说过的话,无计可施的时候,把他拽出来试试?可这也不是战斗中啊?有用么?
“死马当活马医吧!”这是秦优嘀咕出来的最后一句话,然后他掉头走了。
……
木屋中,那头熊,披着一床破被,守在个小火炉子边上,呆呆地看着火。
流鼻涕实在是个烦人玩意,世界总算清净了,可是心里怎么就静不下来呢?走了,没啥能帮的,想给他烧把纸,可惜酒站里穷得没纸,关键是那个轴货不好这个啊,真要是给他烧了……他会不会退回来?唉——还是得找个机会烧,就算那个缺心眼的不会下馆子,买两个手榴弹崩小鬼用得上吧?阴间有卖手榴弹的没有?这是个很值得深思的问题……
想到这里,熊忽然苦笑了,抓起一块柴,填进了炉火,表情转瞬又凉。
胡老大呀胡老大,你怎么总爱跟鬼门关那玩儿呢?那是个啥破地方啊?真服了你……你要是没了,我这德行的还能当八路么?换个连长来……还不得活活掐死我?姥姥的,往后这日子可怎么过啊?到时候……你可别踢我,只要你敢死,我就敢跑!最近才发现,原来媳妇那么好找,只可惜……没处落脚活!
阿嚏——抽抽着熊鼻子刚觉得舒服了点,屋门开了,急急走进来指导员秦优。
“骡子,你赶紧去把丫头给我拦住!”
“我……这病怏怏的一点儿劲儿都没有啊?哪能拦得住她那个缺德玩意!”
“废什么话,一会儿他们就出发了!”
“可我……这不是关禁闭呢吗?哪能……”
“能拦下她你的禁闭就取消!”
“?指导,这样……不太好吧?”
“个熊玩意……你再跟我……”
“我这就去!我这就去还不行么!”罗富贵一把扯下了身后披着的破被,起身往屋外走,嘴上嘀咕:“缺德孩子是真能作啊,服了一个个的……养个病咋这么难……”
“骡子,你可悠着点,不许下重手,不能伤着人,不要把事闹大……”秦优在后头赶紧补充各种叮嘱。
熊在前头不回头地说:“不打断她的腿能拦得住那个死心眼吗!”
秦优脚下一滑,当场摔雪里了,半天没爬起来。
……
看着那头熊越走越近,小红缨甩着眉毛一撇嘴:“你还知道出来啊!”
熊并没回答,一直到了小红缨当面,才停下来,低下一脸愁索,对视仰起来的严肃小脸。
一个高大,一个娇小,一个沉默俯视,一个骄傲仰看,足足十几秒之后,熊才低声开了口:“胡老大现在还没死,可也没说他不死……去看看他吧,别错过了最后一面。虽然路远,兴许来得及呢。”
仿佛中了魔咒一般,那骄傲的精灵在熊的沉声里缓缓垂下了头,接着有泪落雪。
冷风中,秦优来到熊的身边,和熊一起看着那个娇小身影跑远,问:“你对她说了什么?”
熊答:“我说要打断她的腿,她就吓跑了。”
而后,风更大了些,卷起千堆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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