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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下五军营下城守营把总李恭,叩见督师大人。”
来人果然是穿的六品武官的补服,乌纱帽也在头上,掸的干干净净,系带勒在脖子下头,腰间悬刀,脚穿皮靴,是标准的京营武官的打扮。
只休息了这么一会儿,刚刚还如一个死人般的李恭已经又是神采奕奕。
“起来吧。”
等人站起来,借着房中灯光,更是看出来人的不凡来。个子不高,神色精干,猿臂蜂腰,是标准的武人身形,双手自然下垂,虎口处是很深厚的茧子,双手的拇指和食指也是,看到这里,孙传庭倒是吃了一惊,眼前这人不仅在刀枪上很下过苦功,而且,还明显练过左右手的开弓,这样的武官,在秦军中也不是没有……不过也并不多。
“你是什么人,来此见本部堂有什么事要说?”
对方不是凡品,孙传庭无形之中也就客气了很多。
若是在十年前,就算是觉得对方不凡,他也不会假以辞色,在那个时候,游击将军以下见了他,都需跪地唱名,对答时也是一直跪下,只有游击以上,才能站着回话,副总兵以上,才可以在他的面前有座位。
当时意气太骄,以至挫跌,复起之后,他虽是在军中斩了总兵贺人龙,但那是因为贺人龙骄悍难制,不杀此人无法夺其军……虽然不少人觉得错杀大将,但孙传庭却是嗤之以鼻,根本不理。
在这样一位大人物面前,李恭也很是紧张,不知不觉,也是咽了一口唾沫,然后才道:“标下有一封书子,是一位贵人所书,请大人先阅看。”
说罢,从自己身后把包裹取下,解开被汗水湿透的油封,接着才取出书信来。
他这般郑重,孙传庭也是坐直了身体,很用力的又瞥了李恭一眼,这才取过书信来看。
“哼,真是狂生口吻……”
一展开信,孙传庭便是一皱眉。原来这信上头一行字,便是书寄孙伯雅足下均鉴……的字样,这在当时,是上与下的一种书信模式,只有尊长给部下或是晚辈时,才用书寄,书答字样,而且,也没有用他的号,以字相称,十分的不礼貌。以他的资历,便是内阁的几个大学士也不能以如此口吻相待!
若是以前,必定推书不看,现在生死都看的淡了,所以只是皱一皱眉,便是将书信又继续看下去。
这一看,却是入了神。
半响过后,孙传庭才把书信在案上一搁,舒眉展目的向着李恭道:“你家主人是谁?见识也还不凡,不过,不提及自己身份,终难取信于人。”
“还请大人屏退左右。”
“这……可以。”孙传庭只是略一示意,房中侍立的人就全部退了下去。他治家如治军,身边左右的亲兵小厮都以军法部勒,所以根本无人敢反抗他的意思。
挥退众人后,孙传庭以讥诮的语气向着李恭道:“足下家主人见识不凡,言辞老辣精到,京中与关中情形,适才看来,竟都是如在目中。这般人物,又驭使你这个京营武官来干这不要命的事……说吧,你家主人,究竟是谁!”
到了此时,他终于恢复了精神,看信之前,犹如一个衰朽老翁,不过等死而已。到了此时,却是精神奕奕,神采灿然,虽然寥寥数语,却又有着难以言明的巨大威压,这一瞬间,便是李恭向来精明强干,城府颇深,也是有难以应付之感。
毕竟是督师、兵部尚书、总制应天、凤阳、河南、贵州、湖广、四川军务的国朝现存的第一重臣!
“我家主人,实乃天下第二人。”
“什么?”
孙传庭霍然站起,瞪视着李恭,喝道:“好大胆子,这是什么样的昏话……来人,来人!”
“大人且慢。”李恭倒也不急,笑吟吟道:“且看此物。”
“这是什么……”孙传庭接了过来,粗粗一瞄,便是惊道:“这是御笔?奇了,御笔是在批仿……咦,这仿的字,却是与这书信相同……”
他是何等精细人物,仿上字迹,与书信完全相同,字锋没有一点仿写的地方,至于御笔,更是看的熟了,一看便知。
这一下,书信主人的身份,便是不问可知了。
“原来是太子殿下……”孙传庭呐呐自语,又自失一笑,挥手将应召来的亲兵又赶了出去,只看着李恭,笑道:“你说的倒是没错,果然是天下第二人。”
“嗯,标下孟浪之处,请督师大人勿怪。”
“不,你做的很好,殿下派你来,果然所择得人。”
孙传庭转身坐下,问李恭道:“你跟随太子殿下,一定很久了吧。”
李恭神色怪异,想了一想,答道:“不连在路上的几天,总有十天左右了……”
“嗯?”
“标下是殿下挑选武官教习并内艹军兵时,侥幸入选。”
“原来如此。”孙传庭也是深为骇异,不过又是拈须一笑,只道:“殿下择非常之人,行非常之事,做非常之语……倒果然是非常之主!”
这一串话下来,惹的李恭也是频频点头。
老实说,朱慈烺找到他,交给这么一个拼命的任务,他也是颇费思量。五天之内,必须赶到关中,还要潜越黄河,直抵渭南……这个行程是朱慈烺预先就说好了的,算算时间,他到关中时,李自成肯定已经破了潼关,而孙传庭果然也如朱慈烺所说,带领残部预备在渭南死守……李恭适才进城之时,已经极为感慨:不知道小爷是怎么料出来的,真真是神仙一般的手段!
现在倒不必说太多自己的事,李恭是受过交待的,有很多话,书信是不能说的太直白……万一落入人手,虽然没有书款,但还是以小心为上的好。
他看着孙传庭,沉声道:“大人,标下临行之际,殿下再三交待,国朝并未到气数消亡之时,今以天下观之,实与唐之黄巢相似,贼与黄巢一般相同,只知流动,不知设官守土理民,恢复生产,而更不知与士大夫交接……所以,看似扩地甚广,甚至将来京师也是守不住,但一旦有异军突起,恐怕贼将一溃千里!”
唐朝在黄巢之后还苟延残喘了几十年,实在不是什么好比方……但就现在而言,能如唐朝那样拖上几十年,已经是难得之至。
孙传庭听的很用心,他也知道,太子的话,十分有理。李自成和张献忠一样,都先后得湖广,那是天下膏润之地,善而守之,再下江南,都十分之容易。
但这两人都是先后弃湖广,张献忠得湖南全境,兵锋已经抵广西,当时两广、福建俱是空虚,可以轻松夺下,得湖广产粮区,下江南,都很容易。但张献忠也是绕了个大弯,直接转向四川去了。
这真是千古之迷,叫后人颇难理解。
李自成是得山东一部份,河南大部,然后只派一部份兵马在湖广占据小半地盘,与左良玉相峙而已,他的主力,都是直入关中,而河南等地虽然派官,但并没有真正稳固的统治,所以也确实如太子所说,只要李自成的主力打一个大的败仗,威信一损,那么就很可能会土崩瓦解。
“小爷说,也不是那么轻松,将来的事,一看吴三桂,二看多尔衮,三来,则是看李自成带多少兵。还有第四……”
“第四是看闯贼入京前后的行止,如果是轻省徭役,与民休息,特别是要好生对那些投降的官绅,然后招降吴三桂派精兵守关宁,那么,就算东虏想趁火打劫,也是无可动摇他的根本。”
“嗯,但小爷说了,这几条,李闯一条也做不到的。”
“吾也料他无此能为。李闯最信牛金星,此人不过一个乡下举人,连进士也不曾中,他有什么本事,宋献策这个矮子还有一点心眼,不过也就是那些哄人的玩意。要说闯军之中,吾唯一欣赏的就是李岩,世家公子出身,格局胸襟非牛、宋之辈可比。不过他是河南人,在闯军中根基浅,在河南威望又高,李闯不会事事听他的,不然就会有尾大不掉之患……哈哈,这么想来,果然是一如太子殿下所说,国事确实尚有可为!”
孙传庭仰天大笑,说话之时声音哄亮,隐然还带有金石之音,到了此时,李恭也是骇然,眼前哪里还是刚刚那个待死的衰翁,分明就是一个能上马提刀,轻捷彪悍的猛将!
待他一直笑毕,李恭方道:“既然大人明白,那么标下就赶紧告辞,回京复命。”
“好,你走之后,吾也会立刻撤走,不给闯贼包饺子了。”孙传庭微微一笑,道:“殿下说吾是大明最后倚靠之重臣,这愧不敢当。但,老夫要请问,如果吾依命逃走,但皇上和殿下又当如何?以吾对皇上的了解,想叫皇上早早南巡,根本无此可能……”
说难听点,崇祯就是见了棺材才掉泪的主,不过这话确实太难听了,孙传庭一时滞住了,不知道怎么说是好。
他微咳一声,又道:“朝中大臣,十之八九是尸位素餐,还有一些聪明的过了头,早早的心怀异志……京中实在是难,吾也是实在想不出,殿下该怎么脱身!”
不愧是国朝第一重臣,崇祯年间硕果仅存的厉害人物,几句话就把燕京的情势说的差不离。到这会儿,李恭才是明白,为什么太子殿下叫他干这一趟玩儿命的差事。
秦中二帅,果然名不虚传。
“小爷必有脱身之计。”虽然呆在朱慈烺身边就寥寥几天,不过几次演讲,数次会谈,李恭早就归心,不然的话,也不会驰行数千里来当这个信使。
他满怀自信,向着孙传庭道:“请督师放心,数月之后,吾辈侍奉小爷离京,南下与督师大人会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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