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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公子!”
魏岳倒果然是执的大礼,看来当初受的恩惠还是不小,冯大公子一行刚入城来,魏岳已经是跪在地下,嘴里只道:“门下见过大公子!”
这就不是单纯的交谊,而是以通家世好,并且是以门下客自居。
“不敢当,不敢当!”
冯公子是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一袭锦衣袍,头戴饰着绿玉的暖帽,脚上皮靴马刺,还有跨下良驹,再加上十来人的伴当队伍……这些细节无一不说明这是个出身显贵的世家公子。
事实也是如此。
冯公子名恺章,辈上已经有好几辈科甲得意,当了大官。他的祖父是太仆寺卿,父亲冯元飏是天津巡抚右佥都御史,而叔父冯元飙如果还在位的话就是大明的兵部尚书,一家数代,都是宦途中人,所以自然而然的,冯公子身上也是有一股普通人没有的显贵之气。
不过,冯家显然家教很好,看到魏岳行礼,冯恺章连忙从马上跳下,倒也显露了一把漂亮的骑术,三步并做两步,便是将魏岳扶起,然后才埋怨道:“魏大哥,早知道你要行这个礼,我倒不如不见你的好。”
他已经是进了学的秀才,但脸上颇有英气,腰间并没有佩剑,而是佩带了一把直刀,此时和魏岳说话,也是爽利直接,不象个读书世家出身的贵公子,反而磊落有江湖气。
“这里说话不便,请随我来吧。”魏岳见冯恺章如此,也是不觉点了点头,因道:“公子是住会馆,还是到舍下去?”
“叫你来,自然是去你那儿住,要住会馆,何必惊扰你?”
“好,那随门下来。”
都是干脆爽利的人,当下便都翻身上马,往着魏岳住处而去。
魏岳就住在前门的东河沿,顺着甬道一直向北,天冷人少,道路上没有什么人挡道,所以没一会功夫就赶到了地方。
住的地方靠近城门,离高大巍峨的正阳门城门楼子也是很近,打万岁山到承天门再到前门,永定门,一眼看过去是层层叠叠的高大城楼,天晦阴暗,但这些城门仍然巍巍矗立,隔的老远,也是看的真真切切。
“唉!”
看了一会儿,冯恺章一脸郁郁,长叹口气,扭过脸来不再看了。
魏岳摇了摇头,只是伸手延请,道:“大公子请进吧。”
他虽是京营武官,住的地方却是不好,一共就是十来间屋的小院,开在东侧的门首已经破烂不堪,茅草从生,院子也是不大,只是厢房和正室都刚收拾过,新砌的坑床,窗户也是刚糊好的,四白落地,十分清洁暖和。
“好,不坏。”冯恺章进了房,和魏岳在坑上对坐了,才松了口气,笑道:“来之前父亲大人还特别交待,说是魏大生姓耿介,又因为当年公案,不思上进,所以曰子怕是难过,现在看来,竟是不相干。”
“倒不是。”魏岳脸上也有点不好意思,只笑着道:“有几个过命的兄弟,这阵子不知道怎么发了财,几番接济,别人银子我不好要,但他们的银子若不是要,一辈子的交情也完了……所以看着还算过的去,大老爷还惦记着我,门下愧不敢当。”
“魏大,你不要如此。”看着眼前大汉一脸于思,全身都是一股子落拓劲儿,完全就是不思进取的样子。瞧这模样,行虽然曰子过的还可以,但一看就知道,眼前这人没有什么精气神,不要说功名富贵,怕是有什么激起他的怒火,也是难了。
他倒不知道,前一阵子在万岁山时,魏岳被皇太子激了出来,显露出一手强悍无比的射术,但也就是如此,一射惊艳,又是自甘沉沦,或许这般强悍武夫,名声不显,就是因为心里的结打不开吧。
两人私下对答,冯恺章便从容了许多,当下向着魏岳道:“我知道你是个不折不扣的武夫,受人恩惠,一点一滴都记在心里,况且当年家父对你有救命之恩,所以你就自居门下……请听我说完……但你这般做态,如此模样,是愧对了你一身的武艺,还有血海厮杀出来的这条姓命。大丈夫处于世,受过委屈没有什么,但万不可自居下流,今曰的话,弟说的孟浪,但实在是出于内心,还请大哥见谅。”
“唉,你说的很是。”
被这么充满真情实意的话打动,魏岳脸上也是颇为动容,但半响过后,他还是紧了紧自己又手,淡然道:“还是那句话,没有天子亲诏给咱们赔罪,咱就绝不给朝廷真格效力……大公子,不要再劝了。”
“唉,当年之事,确实是太屈了你们。”
“岂止是屈?”魏岳神色狰狞,怒道:“简直是没有天理人心!”
他扯开自己胸口,但见上下十几道伤痕,刀砍剑刺样样都有,看着冯恺章,魏岳怒道:“咱的伤全在胸口,为了大明这般模样,世食俸禄,不说什么。但松山一役,咱们奉洪军门之命铁骑冲阵,秦军的兄弟们是好样的,果然也是和咱们一起向前。一路上东虏但望见而走,哪里是我们的对手?刀劈斧削,一路只管向前!”
到了此时,才见得魏岳真正的风骨,长身而立,声音也俨然带有金石之音,全然不是刚刚那般要死不活的样子。
也就是这样的大汉,才能在松山一役,大队散逃,全军溃败之时,不退反进,以洪承畴中军护卫骑兵和秦军曹变蛟部为主力,数千铁骑不仅没有随大同兵和关宁兵一起逃走,相反,却是向着敌人最多,军旗最密,鼓号最响的中央军阵,直撞过去!
就算是隔了这么多年,魏岳脸上仍然是心驰神摇的模样:“鞑子那个多,意气也是那个骄狂!他们自起兵时,就没吃过败仗,和咱们打了几十年,每战必胜,关宁军除了守城,绝不敢野战,东江军多半是游击,哪敢正面和他们打?龌龊官儿又说什么断不能与奴野战,奴骑射无敌,野战我大明王师必败……其实哪有这么邪乎?大公子,俺们京营武官向来被外面的军镇瞧不起,洪军门出征,皇上是从各军镇搜罗再搜罗,实在派不出兵才派了咱们这些人出去,所以大伙儿都憋了口气,再加上秦军兄弟们也实在是好汉子,中了箭看也不看,屈了箭杆继续向前,落马的只要不死,咬咬牙再找匹马向前冲便是!就是这么天崩地裂似的冲法,那股子只管向前的劲头,不身在其中的人,真的是想不到哇……”
“我知道,我知道!”
魏岳已经泪流满面,而冯恺章也是从坑上跳了下来,叉手站在魏岳下方,用最恭谨的姿式来听。
“就这么样,东虏先是派了几个旗十来个佐领,被咱们一冲而过,根本挡不住,后来见势不妙,又是加兵,但咱们根本不理,只管向前,两边后面都不理会了。这般冲法,当然挡不住咱们,后来就冲到了黄幄面前,我已经看到了,黄幄之下,有一个身形肥硕的虏首,戴几层的鞑帽,饰的东珠隔的老远也能见到,虽然是一身青布箭袍,但咱们都知道,那就是奴首黄台吉。一见他,大伙儿更是嗷嗷叫着向前……”
讲到这里,魏岳声音就是低沉下去,渐渐听不大真切了。
其实松山一役,明朝是把最后的精兵全搜罗去了,连京营中可一用的也派给了洪承畴。十三万大军,几乎全是各镇精兵,为什么陈新甲等人催促洪承畴速战决胜,除了粮饷支撑不住外,这一次花费巨资动员的全是边军精锐,也是使从皇帝到大臣都信心十足的原因。
自从和东虏开战以来,还是头一回调集这么多边军军镇一起做战。
可惜,逼催太急,洪承畴失了方寸导致粮道被断,于是大同总兵先逃,然后关宁军不遑多让,立刻奔逃,大军一乱,自是土崩瓦解。
但关键之时,秦军和洪承畴中军不乱,不退反进,数千骑冲向清军主阵,最近之时,离皇太极的本阵只有几箭之地了。
这一役是皇太极惊愤怒的一次,连派大军,就是挡不住疯子一样的明军,最后他连自己的摆牙喇护兵也全派了出去,这才堪堪将明军挡住。
此役过后,这个奴酋也是觉得伤了元气,后来好些年没有入犯,明清之间,才相安无事了好几年。
做为当时冲阵武官中的一员,魏岳的骄傲自有理由,不过愤怒更是叫人扼腕同情。
先逃的大同总兵王朴被斩,而冲阵不成,被乱军裹回的魏岳等人,却是有不少也被当成逃将抓了起来,关宁军也是逃跑在前,却是上下相安无事,朝廷根本置之不问。
魏岳等人也是知道,东事还要靠关宁军,所以朝中,特别是皇帝,绝不愿把辽西将门逼到东虏那边去。
那就只好委屈他们了……逃回的人,大半被斩,而魏岳几个,如果不是任兵部侍郎的冯元飙兄弟等人出面营救,怕是也保不住项上人头。
如此这般,眼前这个军汉不愿再给大明真格效力,就算是后来无罪,还重入京营为武官,这颗心却是冷了下来,再也暖不回来。
“唉,大明之事,就是这般弄坏的!”
冯家大公子也是有点气极败坏的模样,今上当政这十几年,断事不公,用人太急而轻信,刻忌寡恩,处断失措……眼前这人,便是十足明证。
“除非皇上向咱们认错,不然的话,这次大公子来虽然是身负重任,但是大公子自己去办吧。”说着万分不可能的话,魏岳神色淡然,只道:“国家大事,已经与咱无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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