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忠站在阵前,远远地看着那座城,隐隐的,可以看到迷蒙春雾中的城楼和城中的高塔。
晋阳已经没落了,在云集的大军包围之中,仿佛大海中的一片礁石,沉默着,静静地矗在那儿。可是这座城池,又有几个人不识得它呢?五代十国的英雄豪杰,多从此处开始发迹,人常说金陵六朝古都,有王者之气,可是认真说起来,自唐末以来,王者之气似乎转移到这儿来了。
这座城,自汉国没落以来,受到过无数次的攻击,它被洪水淹过,被烈火烧过,被石炮轰过,被大军辗过,可是凭着一个昏君、一群尔虞我诈窝里横的官吏、一支为数不多的军队和穷苦不堪的百姓,每一次它都撑了下来,就连横扫中原势如破竹的赵匡胤,御驾亲征,也是一再铩羽而归,这是一座奇迹之城。
如今,它还能再造一个奇迹么?或许不能,这一次它一定能被打下来,这一点毫无疑问,唯一令人猜度不透的,大概只是攻克这座奇迹之城的时间,十天?一个月?三个月?
在赤忠身后不远处,军匠们正将拖运过来的巨木开始搭建一座座攻城武器,巨大的云梯,正在开始建造。在匠人们之前,就是挖下壕沟、摆开拒马,对晋阳严阵以待的大军,而他就站在中军,时不时的遥望一眼皇帝行营,虽说从这里看去,在雾气中什么也看不见。
这一次,赵官家竟然令他们的军队直接赶到晋阳城下,这的确有些出乎赤忠的预料之外,以往,他们的军队只是负责外围行动,从不需要插手直接攻城事宜的。所以,他们完全没有准备,没有携带任何重型攻城器械,也因此,他很怀疑自己的军队要付出多么巨大的牺牲,能起到多少作用。
攻城器械不是那么容易建造的,壕桥、折叠式云梯、望楼车、抛石机……,既使有大批的熟练工匠,一个月内也休想造出这些巨大的攻城器械来,这些器械只能事先造好,分解运输,在城下重新组装,制作一批攻城器械,怎么也要几个月时间,还需要大量的木材、铁器、特制工具和专业匠人。
反观宋军阵营那边,却是一定做了充分准备的,淡淡雾气中,赤忠看见一个刚刚组装完毕的庞然大物正向城前推进,那是一座巨型的攻城战车,整座战车犹如一座移动的城楼,建造模型也如同城楼,最上边居然还有碟墙和女墙,方圆五丈,高十余丈,底下有无数的小轮,在平整之后的地面上推动前进,十分迅速。
当然,动用的人数更是可观,连拖带拽的居然有两千多人,一架攻城战车就动用这么多人,也就是宋国,有这样的实力。再仔细看,攻城战车上面还有长约数丈的勾板,一旦攻近城池,藏在攻城战车中的士兵就可以沿着踏板直扑进城去,如果在这样的战车后边再接上一截裁遮挡滚木擂石、火箭飞石的轒辒车,车车相通,那军队就可以源源不绝,完全无须在意来自头顶的威胁,如果这样的战车多几辆的话……
回到看向城头,赤忠不禁倒吸一口冷气,雾气中一直沉寂着的晋阳城头也有了动静,比起城下这个庞然大物,城头推出的东西要小了许多,但赤忠眼尖,已认出那是一架架抛石机,再坚固的战车,只要进入这抛石机射程之内,被它击中都难免要散了架子。
这个时代,阿拉伯人的回回炮还没有传入中原,而罗马人使用的以天然纤维束扭在一起作为“弹簧”,加上齿轮就可以起到停止和传动作用的比回回炮更选进的抛石机都未传入中原,齿轮和螺丝这两样机械学上不可或缺的最基本构件,始终不曾出现在中国,所以中国人虽是最早使用抛石武器的民族,但是他们使用的一直是需要许多人拉到,且无法瞄准,也不能保证每一次射程相同的笨拙的石炮。
因此,它们抛射的石弹大小有限,而且射程仅仅五十步,就得一二百人同时操作,作为攻城一方来说,它的用处便大大受到了限制,而守城一方居高临下,使用起来却比较得心应手,再加上腹心不会受到攻击,使健妇和少年也足以有条不紊地进行发射。
赤忠脑中灵光一闪,忽地想到:听闻杨浩攻银州,动用了许多能工巧匠,制作了大量精良的攻城器械,曾大量使用抛石机。银州城都是以巨石和夯土掺了糯米汁建造的,坚固无比,却被他破坏的千疮百孔,占领银州之后曾发动全城百姓重新建城,以他的人力,如果使用这么笨拙的抛石机,不可能达到这样的战果,莫非……
他刚想到这儿,就听一人笑道:“啊哈,原来是赤将军,你这我宋营这攻城战车,可还壮观么?”
赤忠扭头一看,只见一位文官打扮的人正含笑向他走来,神情步态却满是纠纠武夫的神气,竟是杨浩营中的监军官曹玉广。如今杨浩、折御勋、杨崇训都赴行营听候官家调度去了,三人的大营尚未得到官家指示要如何分布安排,所以仍是连在一起。这曹玉广是个自来熟的人,一路行军没几日功夫就与各营的将官厮混熟了,此时竟信步走到了他的军中。
赤忠暗自提起几分戒备,面上却不动声色,含笑拱手道:“原来是曹大人,这样的攻城战车,当真犀利。不过我看城头备有大量石炮,正是这种巨大无比的攻城器械的克星,这……将是一场苦战啊。”
“是啊。”曹玉广走到他的身边,与他并肩看向淡淡迷雾之中的晋阳城:“一将功成万骨枯,帝王霸业,向来如此。”
他看了赤忠一眼,微笑道:“可是汉国虽据地利,天时、人和却尽在官家手中。比较起真正的实力,汉国差了何止一筹半筹,尽管这一战一定打得辛苦,但是汉国一定覆灭,却是谁也无法否认的结果。”
赤忠颔首道:“大人说的是,这一次汉国是在劫难逃了。”
曹玉广微笑着道:“到那时,我宋国就一统中原了,疆域之广、人口之众、国力之富、兵员之勇,东方诸国,再难有与我宋国匹敌者了。呵呵,说起来,闽南陈洪进,吴越钱俶才是一等一的聪明人,早早看出我宋国无敌之势,陈洪进果断献土缴兵,官家赐他荣华富贵,可与我大宋同享荣光。吴越钱俶,也是屡表留驻汴梁之意,想来去吴越国号的日子也不会太远了。
两相比较,李煜、刘继元之流就愚蠢的多,天兵临于城下,居然还叫嚣着要决死一战,李煜信誓旦旦,最后还不是负荆请降,依我看,这刘继元强硬不了多久,很快也得步李煜的后尘。嘿嘿,这主动投靠,与被迫投降,那可是大有不同的,赤忠将军,你说是么?”
赤忠微微震动了一下,有些不自然地笑道:“曹大人说的是。”
曹玉广忽然转过身,直视着他,微笑道:“攻城在即,官家素知赤忠将军神勇,此番攻打汉国,开疆拓土,是武将难得的建功立业之机,赤将军还该一展所长,莫让官家失望才是。”
赤忠受宠若惊,讷讷地道:“官家……官家知道末将的名字?”
曹玉广笑道:“不止,西北诸将,官家莫不了如指掌。官家常说,西北诸将,杨崇训将军麾下,无一面之雄。杨元帅麾下,俱是西域草莽,将来历经战火锤炼,若会诞生一两员猛将,如今么……,却都还差着那么一大截。堪称名将者,放眼西北,骁勇善战、足智多谋、富于韬略、允文允武,唯赤忠一人。”
赤忠听了又惊又喜,不敢置信地问道:“官家……官家真的这样说过?”
曹玉广正色道:“那是自然,曹某岂敢矫诏圣意?官家还说,若论赤将军本领,不在曹彬、潘美二位将军之下,只是赤将军屈居西北一隅之地,难有机会施展,否则这功高盖世、位极人世,名载史册的大宋名将,少不了赤将军一席之地。”
赤忠听到这里,目光突转清明,神色也冷淡下来:“官家谬赞了,赤忠何德何能,不敢当陛下如此夸奖。”
曹玉广窥见他神色变化,便也不再接续这个话题,他呵呵一笑,目光越过赤忠肩头,望向远处,悠然说道:“御前军议似已结束了。”
“哦?”赤忠霍地回身,凝目向远处望去,只见山坡上皇帝行营辕门大开,一杆杆大旗被人举在手中,每一杆大旗出来,旁边都是数十名骑士,呼啸着向各个方向驰去,显见是参加御前会议的各路将领带着自己的亲兵返回各自大营。
曹玉广笑道:“杨帅马上就要回营,西北三军如何调度,马上就会知晓了。本官先回营去了,赤将军,告辞。”
“曹大人慢走。”
赤忠拱手为礼,看着曹玉广大步返回杨浩军营,沉吟半晌,又转头看向行营,各路将领已驰下山坡,军伍之中一时反看不清他们的去向了。赤忠缓缓转身,再度望向晋阳城。它仍然稳稳地矗立在那儿,可以想见……很快它就要终结奇迹之城的命运了。
然而赤忠所不知道的是,围绕着这座城池,却有许多人、许多事,将要发生许多许多传奇,许多年后,当这些传奇成为故事流传世间的时候,这些传奇的人和事依旧绕不开这座晋阳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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